月光边境（一个慢慢走出地平线的人） 林栖客2021-05-19 09:55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 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 这是失望之冬。 ——查尔斯·狄更斯 （一） 周围都是白色的，药水味很浓。陈苒拿着疾病检验单走出检验室，一脸茫然地坐在医院一楼大厅的椅子上。 大厅里坐满了等候就诊的病人，过道上人来人往，陈苒却置若罔闻，只是盯着手里的检验单发呆。年幼的孩子、年迈的父母、相濡以沫的丈夫……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其实陈苒不是怕死，而是有太多的不舍和牵挂。要是能做到生性薄情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做到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不会留下太多的伤痛和遗憾。此时陈苒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生性薄情的人呀。 第二天，陈苒拿着医院检验单和疾病证明去单位请假。还好，要找的领导都在。领导认真审核了所有请病假必须提供的材料后，终于作出了批准。除了例行公事式的问答，没有过多的对话，整个过程几乎都在静默中进行。陈苒，本来就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平时在单位就不善于交际，再加上得了病，人变得更加沉默和落寞。 请了长假，陈苒就在寻医问诊的路上跑。每个星期都要去一趟医院，进行一系列的检查，抓药。以前只是在新闻报道上了解到百姓看病难的情况，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病人看病的艰辛。 每次去医院看病，她就要凌晨五点起床，搭坐六点钟的车，来到医院差不多就八点了。医院里已经到处站满了人，只要是服务窗口，都挤满了排队等候的人。一场检查下来，已经是中午12点了，检查结果还要等到下午才能拿到。 陈苒累得精疲力尽，坐在医院一楼大厅的椅子上，拿出家里带来的午餐，默默地吃着。医生叮嘱要注意饮食，所以她不想到外面的餐厅吃饭，怕吃错东西。 时间就在等待中一秒一分地过去。每次看到重症病人躺在病床上被医务人员急匆匆地推着从眼前经过时，她都会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同时又会黯然神伤，慨叹生命的无常。 只有经历过，才会懂得；只有懂得，才会相知相惜。此时的陈苒，在感知自己痛苦的同时也深刻地理解了别人的苦痛。 我曾经梦见自己是个畸零人， 醒时犹自呜咽 。 因着遗留的深重的悲哀， 这一天中， 我怜恤了人间的孤独者。 我曾经梦见自己是个畸零人， 醒时犹自呜咽 。 因着相形的浓厚的快乐， 这一天中， 我更觉出了四周的亲爱。 ——中国无名氏（女） 此情此景陈苒想起了这首小诗。 （二） 赤着足，踩着粗糙的跑道努力地走着。脚底是刺痛的，身上感觉是舒服的。累了，坐在草地上，朦胧的光线中，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坐着，没有人注意你的散漫。仰望苍穹，天空是那么高远，月亮弯弯地、静谧地挂在天边，一切是那么宁静。此时，所有无奈和病痛都变得不再烦扰。陈苒戴着耳机，静静地听着林海的钢琴曲《月光边境》，此时冥想正合时宜......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 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孩抱着书走在校园里，意气昂扬，洁白的裙裾迎风飘舞。她沿着一条林荫道走向教学楼，两旁的桂花馥郁飘香，夹道相迎。青春、健康、朝气蓬勃，一切都那么美好……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去二十多年了。陈苒一声叹息，从冥想中回到现实，不觉眼眶已盈满了泪水。她是为青春不再、年华似水而伤感，还是为病痛缠身而伤心呢？她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两者都有吧。 回忆，往往是对青春的眷恋。而一个人的青春，不管是苦涩还是甜蜜，都带着豆蔻年华的艳丽。尽管繁华落尽后便是冷落悲凉，但是能够抓住那最后一抹红晕，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慰藉。近来，陈苒常常会陷入到回忆中。 周围静静的，月已偏西，散步的行人越来越稀少，林海的《月光边境》还在单曲循环。夜露微凉，陈苒从草地上站起来，落寞地走回家。自从生病以来，失眠是常有的事，也许今夜又将一夜无眠： 静夜无眠病交加， 挑灯把盏品诗茶。 可怜体弱神恍惚， 半寐半醒到天明。 （三） 今天又去了一趟医院，还是和往常一样：排队、挂号、检查，抓药。一日折腾下来，人累得虚脱。 陈苒提回一大包药，中药、西药都有。熬制中药是她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守着紫砂煲，闻着浓浓的药味，陈苒觉得恍如隔世。 久病成医，陈苒迷上了中药的药理知识，她自己买了药书，对着药名逐个研究：当归补血、黄芪补气、茯苓利水、川芎活血，还有半夏、玉竹、龟板、滑石、水蛭、灶心土……她深深感到华夏医药的博大精深，植物、动物、矿物、介壳、菌类、泥土等皆可入药。根据自身体验，陈苒认为鲁迅先生极力排斥中医的做法过于极端，中医是华夏医药几千年沉淀的产物，有很多优点，关键是看医生怎么用药。她还觉得中药名称也很有趣，比如：佛手、紫苏、半夏、合欢、地龙、独活……都蕴含着中华文字特有的韵味。 因为迷上了中药的药理知识，她对喝汤药并不是很抵触，药味不是很苦，可以忍受，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日子就在抓药、煲药、喝药中过去。空闲下来，她就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天空，看空中云卷云舒，变化万千，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正是： 日日闲坐小楼中， 尽看浮云逐晚霞。 寂寞小园猫为伴， 贫病交加药当茶。 （四） 静静的小径，一路花开，仿佛没有尽头。久不出门的陈苒拖着孱弱的病体沿着小径踯躅慢行。脚还是痛，只好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 春末初夏，天气微微有些凉意。日暮斜阳里，陈苒临风而立，心境有些悲凉。放眼江边，见一垂钓者，悠闲自得地坐着等鱼儿上钩，她好奇地走向前去。 垂钓者是位老先生。尽管他掌管着五根钓竿，但是他却不慌不忘，收放自如。老先生的身边放着一只鱼篓，陈苒探身往里看，里面蹦跳着几尾小鱼。 陈苒问：＂老伯，一个下午能钓多少鱼?＂ 老先生笑笑说：＂不确定，有时好几斤，有时空手而归。＂ ＂那么多根钓竿，鱼儿同时上钩时怎么办？＂陈苒再问 ＂看准一根，就专心管好这根，其它的暂时放一边。＂老先生语气坚定的说。 陈苒略有所思地点着头离开。 ＂看准一根，就专心管好这根，其它的暂时放一边。＂陈苒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味着老先生的话。她觉得老先生的话听起来只是一般的对话，实则有深意。 生活何尝不是这样呢?要舍得，生活起来才能收放自如。她想起自己一地鸡毛式的生活，深感惭愧。放不下，舍不得，事事想做好，结果什么都没有做好，累垮了身体，害苦了家人。 陈苒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此情此景，一首词在她头脑里应景而生： 竟日床前药味浓， 揽镜梳头见病容。 分明已是伤心客， 偏向人前展笑容。 孰是喜? 孰是悲? 临江独立看垂钓， 芳草斜阳满江情。 （五） 半年过去了，陈苒的身体时好时坏。新春的节日气氛渐渐远去，又要回到上班的日子了。请了半年的假，陈苒渴望回到上班的日子。她带上新春的见面礼，来的领导办公室，表达了希望领导在工作任务安排上给予适当照顾的意愿，领导爽快地答应了。 上班第一天，陈苒接到工作安排表，发现自己的工作任务量并没有减少，还是和以往一样，该做的照样要做。她感到非常失望，甚至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和听力。明明自己表达清楚了意愿，也听到了领导的承诺，怎么会这样呢？贵人事多，忘了? 陈苒再次来到领导办公室，表达了自己的来意，领导却说：＂没办法，找不到人来接她的任务。＂陈苒无语又无奈，她明白：一些不该照顾的人都被照顾了，还差她一个病人?领导找借口罢了。 明白归明白，陈苒向来就不善于处理这些微妙的人际关系。走出领导办公室，陈苒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伤心到怀疑自己，怀疑人性。 工作上到了日程，陈苒每天都累得不想吃饭。日复一日，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一个月不到，身体又拉响警报，再次按下暂停键。陈苒住院了。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躺在病床上的陈苒睁着眼看着黑黑的夜空，听着别人的酣睡声， 一夜无眠： 长夜听雨眠， 萧萧芭蕉情， 寄语病床人， 满城一清寒。 （六） 小时候，一看到医生就躲避，听到医院两字就害怕，只要周围认识的人去了医院就会联想到死亡而深感恐惧不安。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明白人的一生是脱不开医生和医院的，人的生老病死几乎都和医院挂上了钩。生死，见多了，就不会感到神秘可怕了。曾经听智者说过：如果你陷入了困境，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到医院去转转，听听出生婴儿的啼哭和病痛者的呻吟，或许你会重新热爱生活的。这话听来不无道理。本来，人世间，除了生死，其余一切都是小事。 陈苒从手术台上下来，躺了好半天才有知觉。迷糊中她听到哭泣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嘈杂声。她好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怎么也睁不开。清醒过来后，她才知道邻床的病友被转到重症病房去了，据说检验出癌症晚期。母亲、丈夫、儿女、妹妹都背地里哭得一塌糊涂。 陈苒听了不禁暗想：如果自己醒不过来了，又会怎样呢？她带着坏坏的表情问身边的丈夫，丈夫眼睛红红的，不语。 去的人去了，来的人又来了，生命就是来来往往。有的人浓墨重彩地来，轻描淡写地去；有的人轻描淡写地来，浓墨重彩地去，最终结果是公平的—— 一抔黄土罢了。 第二天，那张空着的床上又躺上去一个人。 就这样，病房里一直住着三个病人。陈苒的床在中间，左边是个26岁的小妹妹，右边是个53岁的大姐。小妹妹长得很漂亮，也很爱美，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化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赏心悦目。大姐是高知人士，很理性的一个人。她说：＂以后死的时候要笑着离开，既然是哭着来，就要笑着离去，人生才算完美＂。陈苒很钦佩她的理性、通透的性格。 三个人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各自陪伴的家人也友好相处。 一个月过去了，陈苒可以出院了。她加了两位病友的微信，三人说好以后要多多联系，互相鼓励，并互相祝愿早日康复。 （七） 炎热的夏天，天气潮湿而闷热，单位里人仰马翻，大家都在忙着搬东西。 单位要搬迁的消息一直传得沸沸扬扬，传了好几年了，官方一直压着。有位领导也出来澄清，铁板钉钉地说：‘’大家要不传谣，不信谣，谣言止于智者，他能够保证：在他有生之年，这个单位绝不会搬迁。‘’大家听了信以为真，一颗悬着的心也安定了好几年。 没过几年，现在是真的要搬了，那位领导却还生龙活虎地活着。大家都措手不及，家里老人和小孩如何安排成了员工最心焦的事，交通不便也是一个大难题。有个别勇敢的员工提出了大家面临的难题，希望能够得到上级的关注，上级一直没有回音。 一个诺大的单位，好几千人，要搬到一个交通不便的郊区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忙活了好几天，总算安稳下来。 陈苒跟随着大部队来到单位新址，看着周边恶劣的环境，想到今天搭车来这里的艰难，心里闷闷不乐。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好，以后就这样日日疲于奔命地上班?陈苒迷惘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有点不确信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 不管你愿不愿意，日子就这样一地鸡毛地过着。陈苒每天早早起床煲药、喝药，顺带着吃早餐，紧接着赶公车、上班，时间紧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世界是精彩的，但那是别人的世界，对于陈苒来说，她感知的世界是灰色的。日子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过着吧。 （八） 尽管世间不乏罪恶，但人性的光辉偶尔也会划破黑暗的夜空。就在陈苒在几位主管领导的严厉管辖中艰难求生存的时候，陈苒的困境引起了一位领导的关注，这位领导根据实际情况适当减轻了陈苒的工作量，陈苒的日子总算过得轻松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过后，这位领导退休了，陈苒的工作量也增加了，她再次过着紧张窘迫的生活。她努力地活着，艰难地应付着各项工作任务。因为要请假去检查病情，她常常要和领导周旋——请假要层层申请，层层审批。阅尽了人间百态，看清了世态炎凉，这样经历下来，陈苒变得越来越通透，越来越放得开了。 这一年来了一个新政策，搞得业内人士人心惶惶。为了保住自己的岗位，个个同仁都摩拳擦掌，使劲想争个高低，把同事挤下去。就像竞选总统一样，轮流上台演讲，评委打分，最后淘汰一部分分数低的人。陈苒冷眼看着这个乱哄哄的世界，内心不为所动。急什么，何处不能挣一晚饭吃?她抱着这样的心态照常生活。 打大学毕业开始，陈苒就一直从事着这门职业，热爱着这份工作，为这份工作奉献了青春和热血。她一直记着父亲鼓励的话：好好干，这是一份积德行善的职业，你的人生会因此而有意义。但是经历多了，陈苒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去也好，留也罢，有什么不一样呢？由它去吧。 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最终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而收场。陈苒因为请病假影响了出勤率，被分流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生活真像一场闹剧。 （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叶落归根、万木开始走向凋零的季节。 初秋的一个早晨，陈苒拖着行李来到一个偏远的乡村报到。她看着荒凉的村落，零散的民居，寂静的村庄，心情甚是悲凉。在偏远山区工作，生活、就医方面都给她增加了困难，陈苒很难适应，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后来听说她又住院了。 我和几位同事去探望她，她躺在病床上，微弱地朝我们微笑。她的气色很不好。我们安慰她好好养病，她只是点点头。最后只说了一句：活着真不易。 （十）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都说＂自古文人多悲秋＂，确实是，秋风吹起，黄叶纷纷飘零，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伴随着阵阵凉意袭来，这种萧杀的意境，别说是生性善感的文人，就是一般的落寞之人，也会油然生出一股悲凉的感慨。 细雨如丝，行人稀少，迎着凉凉的秋风 ，陈苒心里满是凄凉。她沿着长长的石板路，一味地走着，细数着脚下的石块，慢慢地走，仿佛走不到路的尽头。世界很大、很喧嚣，但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想一直走，一直走，走出这荒凉的世界，走出这条地平线，从此逃逸。 一阵秋风吹起，卷起一片落叶， 飘向空蒙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