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徐昕宇 摘自 余辉著《新读清明上河图》(香港商务印书馆2022年2月版) 汴梁是今日的河南开封,在北宋(960—1127)时,它是天子脚下的帝王都城,是有着137万人口的大都市。可叹的是,公元1127年的靖康之变,金兵的烧杀劫掠,令其元气大伤,再不复当年的繁盛。后代文人每经此地,多会留下"数官家、汴梁都丽,帝京风物堪想。""怅赵宋繁华,樊楼笑语,总被风吹。……今日颓垣废井,当年舞榭歌基。"之类的感怀。汴梁古城虽然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幸运的是,北宋后期画家张择端绘制的《清明上河图》流传至今,这幅画作真实再现了清明节前后,汴梁城的市井风情,让今日的我们仍能一睹千年之前的城市风采。 《清明上河图》全长528厘米,绘有810余人、90余头牲畜、28条船、20辆车、8顶轿子、各类树木170多棵、130余栋屋宇,被誉为古代表现社会生活最为丰富、意蕴最为深厚和感染力最强的风俗画长卷。不过,面对如此丰富的画面,看起来会不会眼花缭乱?看过一遍之后,又会留下哪些深刻的印象?画家到底是要表现汴梁城的繁华,还是要揭露王朝的隐忧呢?我们不妨暂不下结论,而是抓取几个细节,放大来看,也许会让你有新思考。所谓"民以食为天",就让我们从画中的一种美食谈起吧。 枣䭅 画面中小贩正在售卖的圆饼状态食物就是枣䭅。枣䭅的做法是在发面饼上嵌上大枣,这种食物在孟元老所着《东京梦华录》里有记载:"清明节,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䭅。"这段记载既说明这是清明节特别要吃的一种饼,也证明这幅图画的是清明节。画上枣䭅曾被人误作是西瓜,进而误定《清明上河图》画的是夏天。其实不然。西瓜是在金朝(南宋)时才传入中原地区,并逐渐推广开来的。 南宋官员洪皓曾出使金国,被困十五年乃归,其所着的《松漠纪闻》记载:"西瓜形如扁蒲而圆,色极青翠,经岁则变黄。其瓞类甜瓜,味甘脆,中有汁,尤冷。《五代史·四夷附录》云:‘以牛粪覆棚种之。’予携以归,今禁圃乡囿皆有……。"而且,即使有西瓜,以北宋时的保鲜技术来看,也不会把西瓜都切开来卖吧,画面所展示的无疑是一种饼状食物。前面所引的《东京梦华录》,提到了清明,还提到了寒食。寒食节家家禁火,只能吃冷食。过了寒食就是清明,这时要重新生火做饭,要生火,就需要木炭,《清明上河图》一开篇,就画了"卖炭翁"。 木炭驮队 在画面开端,有老少二人带领一支驮队,驮着木炭,在匆匆赶路。与之呼应的,是汴梁城门外的炭市,他们是要将木炭送到炭市出售的。北宋时,煤炭已经出现,比木炭好用还便宜。木炭的生意怕是更难做了。寒食结束,家家都要重新生火,市面上对炭的需求量大。他们赶着驮队,急匆匆而来,就是想趁机卖个好价钱吧。 这一画面,也应了唐代白居易的诗句:"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与卖炭翁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还有很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力夫和纤夫。 力夫与纤夫 漕运码头的搬运工——力夫 力夫们正在从船上搬运一袋袋的粮食,旁边坐着的那位指手画脚的人,无疑就是监工了。这些力夫卖苦力,没有稳定的收入,都是计件工,不信你看,下面的画面中,那位手持一把竹签的人,正在给他们发放竹签,运完一船粮食,数竹签,按件计酬。 给力夫发放竹签的监工 据统计,力夫作为最底层的劳动者,一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干一天,卸运几船的货物,最多也就挣300文钱(300个铜钱)。这些钱在当时能买甚么呢?大约可以买一百多个馒头;如果想买羊肉,只能买两斤半。如果你想去上档次的酒店消费,一个人最起码要一贯(1000文,约合一两银子)。当时,酒是以"角"为计量单位的,"一角"合今天的小半斤,如80文一角的羊羔酒、72文一角的银瓶酒等等,这还没算酒楼里消费的溢价,更遑论各类珍馐菜肴了。举个例子来看吧:当时,一把普通的磁州窑白釉酒壶(注壶),市价是70文。而磁州窑是民窑,在有钱人看来,多少有些"不上档次",那汝、定、官、哥、钧等名窑的瓷酒壶,怕就不是70文能买下来的了。换句话来说,力夫干一天,可能还买不了几把酒壶。 如果你对力夫的收入还没有概念,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宋代,最低级的官阶是从九品,一个从九品官的月俸钱是8贯加5石米,每年外加绵12两。8贯,就是8000文;5石米,大约是今日300公斤。而此时汴梁的粮价,得益于宋太祖时制定的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基本还能维持在70文一斗的水平。10斗为一石。这样算一下,力夫和官员的收入差距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十千脚店"是画中一座比较高档的酒楼,透过二楼雅间的窗户,可见几个酒酣耳热的食客,以及桌上的注壶。"脚店"就是客店,"十千"或许是取自李白"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诗意。这样的地方,力夫们是消费不起的。 当时在河中行船,纤夫是必不可少的"动力",特别是在逆流或风力不足的地方,舟船航行,主要靠纤夫拉动。纤夫的收入是多少未见记载,但画家却画下了他们辛苦劳作的岁月痕迹。 在临河的小路上,留下了一队纤夫吃力前行的身影,而这里原本是河的堤岸,是没有路的,这条小路,是纤夫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 与力夫、纤夫同样的劳动者,还有剃头匠、酒楼伙计、小摊贩……,他们同处于社会底层,每日奔波劳碌、养家糊口。更不用说那些流浪汉、乞丐了…… 宋代,这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如果想改变自身以及家族的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参加科举考试。汴梁城里,自然少不了士子的身影。这些人从全国各地汇集到京城,寓居馆舍,当时称为"游学京师",以备在京城举行的省试和殿试。如能得中进士,金榜题名,人生的命运就会由此而改变。比如大家熟悉的苏轼,科举殿试高中一甲第二名,也就是"榜眼"。 游学京师的士子 在馆舍内苦读诗书的士子 这些远赴京城游学、科考的士子,考中了当然鱼跃龙门,如果考不中,那就比较麻烦了。家境殷实的,可以返乡再备考。家境贫寒的,由于开销巨大,不少人会陷入窘境,以至于"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有赴水死者。"张择端就是这样的一位士子,他曾"游学于京师",但"后习绘事",最后在翰林图画院供职。或许说明他也遇到了相同的境遇,科举未中而难以为继,被迫习画谋生。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不是应试,而是赌运、赌命。于是,在画面中,这些士子便时常出现在算命舗子内外,测算自己的运数。 算卦问卜的士人 看到这里,想起宋代一位大词人柳永,他本也如那些游学京师的士子一样,二十四五岁就参加科考,期望凭才学考取功名,封妻荫子。可屡试不中,一直到五十岁才中了进士,做了知县一类的小官,人生最后不过是个屯田员外郎。民间传说,柳永本来是科场高中的,但因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怒了宋仁宗,拿掉了柳永的名次,还讽刺他说:"且去浅斟低唱,何必要此浮名。"此后,柳永遂自称"奉旨填词",频繁与歌伎、乐工交往,流连于勾栏瓦肆、青楼教坊,"浮名"是有了,终却落得一生潦倒。 这是汴梁城内的一口水井,有人正在汲水。柳永的词作广为流传,被称为"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不知画面中这几位汲水者,会不会正在吟唱着柳永的名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设想一下,如果柳永出现在画中,他会不会或是流连在汴梁的繁华街巷之中,自吟自唱"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或是于孙记正店的栀子灯下,与歌女对酒弹唱"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呢? 孙记正店是画面中档次最高的酒店,门里门外热闹非凡。真给人一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感觉。这时,你还记得前面提到的流浪汉和乞丐吗?还记得卖炭翁吗? 我们看到了汴梁城内外那些艰辛劳作,为生计奔波的"打工人";看到了京师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也看到了北宋的市井风俗……或许可以这样说:画面带给我们的有繁华,而不仅仅是为了描绘盛世;有优思,而不仅仅是为了针砭时弊。其实,《清明上河图》所蕴含的丰富内容,就象是一幅北宋汴梁城的写真,这里只不过例举其中很少的几个小细节,凭这一点点画面,是很难给它一个准确的定位的。如果你也对画的内容产生了兴趣,也想深入了解一下北宋时人们的生活,想看看汴梁城的市井风俗,想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得出自己的判断和结论,那就让我们一起,跟随着余辉老师这位研究《清明上河图》近二十年的"导游",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穿越时空之旅,展卷同游汴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