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江县毛浴镇药铺村是我可爱的家乡。入村口的药铺岭,背靠山地田园和广袤森林,俯拾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溪流峡谷。 溪流峡谷的小山沟 这条溪流峡谷从药铺村口药铺岭直到唱歌石林山脚下的后溪沟和草帽梁下的大坝沟,总长约10km。峡谷南端,复杂陡峭的岩石,托起草帽梁东高西低梯次延伸至药铺岭,峡谷北面则由马家坪山脉、唱歌石林山脉、至诚二郎担山山脉、药铺五台山山脉各带一条小溪列队组成,共有五条溪流汇入峡谷。峡谷东南岸山梁顶上,涛涛林海亲吻蓝天白云;山梁半坡,摞摞梯田五彩缤纷,青瓦农房星罗棋布。令人遐想的是,当你站在何家坪芝麻岭瞭望,马家坪那个凸显方斗的地貌就像一艘航空母舰,停靠在峡谷的入口处,似乎是二郎担山挤压了河床,使其受阻,所以航空母舰也就永久性的搁浅在马家坪了。 作者坐在蛮石上回忆儿时的故事 估计在很远很远的古老年代,从毛浴镇园池河一直到药铺草帽梁下的大坝沟都是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峡谷里云雾缭绕,密实粗壮的树木和藤蔓,青翠欲滴,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直到明末清初的几次湖广填四川,才有人在峡谷里走出一条小路来。有资料显示,康熙24年四川不足9万人,清政府推行跑马圈地等优惠政策后,川人才陆续多了起来。所以后来也就有了何家坪、马家坪、陈家沟、曹家坝、柿树坪、乔家坪、程家弯、水井坎等无数个农村小地名,那些陡峭的坡壁也就走出了通往外界的小路。 峡谷人行小路 为了出行方便,何氏先祖何洪带领他的徒孙们,在峡谷北坡铺了200多级石梯路,在三水交界处,建了一座石桥,被后人尊称为"蛮桥",所谓"蛮"就是粗壮结实的意思,说是鲁班在世,因为桥墩、桥身全都是硕大厚重的青绵石,架在离水面2米高、跨度约8米的溪流面上,实在是叹为观止,无不佩服祖先的智慧和工匠精神。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只晓得有个"蛮桥河",从没听说过什么"峡谷"称谓。 上千年的峡谷蛮石桥依然挺立在峡谷河面上 新中国成立不久,由于下游的园池河到药铺岭,沿河而上通了公路,只有中上游保持了峡谷的风貌特征。药铺岭过去还没修建永红桥的时候,汽车是从班竹园上面的浅水河坝过去的,挨着浅水坝河面有一排石墩子,人们赶场要从这上面跳过去,记得在药铺读书的时候,曾在此处游泳,突然脚转筋,要不是顺手抓住那个石墩子,可能也就小命呜呼了。公社还在水流比较湍急的地方修了一条水渠,水渠末端安装了一台水轮泵,在水轮泵和打米机之间套上一条带子,通过水的冲力作用,带动打米机工作。我在那里也排队打过米,哎!来回山路30里,背来背去的莫说有多苦了。 沿河而上,在蛮桥河往石板溪走的那条溪谷口,有一座约七八平米的盘龙石,高高的园园的,顶部平面光滑,中部周围均衡的分布着七八个碗口粗的洞孔,洞洞相通,洞洞相连,这边能看见那边,全方位都能看到光亮,就像悬空的磨子,看得见里面好几个磨心。相传,千年前这里有一条大蟒蛇,每到深夜,一道绿光忽闪忽闭,由于峡谷里植被太过茂密,蟒蛇喜欢晒太阳,又怕不安全被老鹰叼走,于是就在这块石头上钻了个洞,经过上千年的修炼和蠕动摩擦,石头就成了现在看到的模样。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北面半山腰放炮修公路,惊动了它,从此不见了蟒蛇的踪影,那年七八月,狂风暴雨,下游园池河出现大面积泥石流,上游的蛮桥附桥也被巨浪掀翻,老人们臆想,可能与蟒蛇奔海,神龙摆尾有关。 峡谷盘龙石 峡谷盘龙石 在蛮桥河上游东南方向约500米处,有一个可容纳近1000人的山洞,老人们称之为"卡门洞",洞外有用石条筑成的三道寨门,坚固而壮观,洞内依稀可见曾有厨房和卧室的痕迹,一百多米长的洞口边沿堆砌了一米五高的石墙,文化大革命时期,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的号召,农民大伯们又在石墙上面筑了三层土墙,还把大量稻谷背去山洞里储藏。山洞外的顶部,一股清泉飘洒而下,从洞口往下张望,深不见底。洞内中部岩壁一酒杯大小的洞口,常年流水不断,水流在洞内经过的地方被严重盐碱化,土壤变得像绸缎一样非常细软,有人捧水品尝,味道是咸的。喔,难怪这地儿叫"盐井溪沟"。 峡谷卡门洞 听老一辈人讲,何家坪最早叫王家坪,湖广填四川,一王姓在此圈地,拓荒造田修房砌屋之前,曾在此洞居住过,嘉庆年间白莲教徒起事造反,他们与唱歌麻坝坪白莲教总坛一脉相承遥相呼应,为躲避清兵追杀,在此洞筑墙设卡,安营扎寨,习武练兵。1932年红军入川在毛浴镇建立红色政权,红军在反军阀田颂尧六路围剿战役中,疏散当地百姓在此洞躲过战乱,文化大革命斗地主富农,一程姓地主,也在此洞躲藏,后经发动群众,找了三天才揪回大队批斗。 我不想过多地去描绘峡谷里的奇石险滩和美景,但上河里靠南边,山谷半山腰有一条路,时过境迁50多年了至今还有部分保存完好,觉得具有浓郁的农耕文化色彩。那是老人们喊名叫"拿路",就忌讳一个"抬"字,比如二人以上抬木料,抬石头,就要说成"拿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大量的基本建设都需要木材,而峡谷的中上游,就储存了密不透风的松柏用材,林业局组织人马成年累月在山谷里砍伐,还组织当地农民挖了一条用于运送木料的"拿路","拿路"宽约1.5米,从东到西弯弯曲曲长约3000米,在西端路口有一处用于检尺和堆码木料的场地,路边有一处便于把木料"梭"下河的"溜口"。 峡谷参天大树 那年月,峡谷里热闹非凡,斧头砍树的山影(回音)子,树木倒地的撕裂声,"拿路"上人工转运木料的号子吆喝声,活脱脱就是一部劳动场面交响曲。我也是劳动场面一员,尽管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我们四五个小仔儿,跟着来自宣汉的、渠县的、开江的各路人马去挣苦力钱,像我这种劳力只能背个小木棒,一天顶多挣2元。此后,当地人们利用这条路,钻山爬沟,把峡谷里的各种资源弄出去卖钱。 可能有人要问,砍伐那么多木材是怎么运出深沟峡谷的呢?那就是通过"撵水"的办法,在每年的七八月份,估计暴雨来临之前,就把木料通过"溜口"梭下河床,利用下雨天暴涨的河水把木料冲到十里开外的毛浴通公路岸边,再用汽车运到需要的地方。不过,木料到了河里,不可能都一帆风顺,往往会被卡在乱石堆里,或者造成拥堵,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冒着暴雨,迎着波涛汹涌的洪水,去作"疏通"工作,木料走到哪,疏通工作就跟到哪,这就叫"撵水"。 勤劳的父老乡亲们很有智慧,他们找铁匠师傅打个"老鸦嘴",将"老鸦嘴"固定在直径约5cm,长约3m的水竹杆子头头上,手擒竹竿,头戴斗笠,身披粽毛蓑衣,光着脚板,穿一条遮羞的火摇裤儿就迎上了风口浪尖,他们各自选好位置,小心翼翼地爬上河水淹没不到的石头上,看到堆积被堵的木料,就将竹竿像挥马杆一样甩过去,"老鸦嘴"随着用力,也就啄进了木料,这时再用力拉扯,堵着的木料就被洪水慢慢冲开了。有一次我也参与其中,倾盆暴雨把斗笠敲得巴啦啦响,涛涛洪水围着双腿打璇璇,双手挥舞竹竿,还要提防迎面冲来的木料,这样的场面大家互相喊话基本上是很难听清楚的,安全问题就只有靠自己耍"眼巧"了。第一年撵水由于缺乏经验,安全意识淡薄,就有人被洪水夺去了生命。 在峡谷里"闹鱼"也是很惬意的事,简直是爽歪歪。"闹"就是"毒"的意思。从药铺岭桥头到蛮桥河那一段,大大小小的池潭几乎都有鱼,特别是夏季和秋季,鱼儿们在水里面欢快地游着,每当天气闷热的时候,它们便浮在水面上乘凉,每当有人的影子晃动,它们便鱼贯而入钻进了岩壳。鱼的种类有鲤鱼鲫鱼草鱼黄角浪等。计划经济时代,吃猪肉要凭"肉票",而且还要步行来回几十里山路去药铺食品站买,造成很多家户人家缺油少肉,何家坪像我这样十几岁年龄的青少年就有七八个,就经常邀约起下河闹鱼,以解油腥之馋。 峡谷鱼滩 先准备好苦葛,并且锤烂砸绒像棉絮团样,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就把备好的苦葛渣放在选定的鱼潭里搓揉,使苦葛粉与潭里的水充分融合,直到整个水面都成乳白色,这时候,你只管守住鱼儿可能游动的滩口,就能轻而易举逮着鱼了,每次都是很有收获的,把鱼儿用一根细藤儿串联起来,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并向父母炫耀。 人数最多,声势最大的一次,是原药铺公社二大队四队和二队,几乎家家都参与了"闹鱼"活动,这次"闹鱼"选在二队下面的新桥河"牛槽潭",牛槽潭水域面积大约七八十平米,平均水深不足2米,鱼儿又多又大,准备苦葛大约就有2千斤,这天下午3点左右,到场的全部劳动力齐刷刷锤苦葛,如前所述如法炮制一番,人们手持鱼叉(m型样式,安装在竹竿上),绕牛槽潭站成一圈,等待被"闹"的鱼儿浮出水面,大约半个小时,苦葛水见效了,多数半斤大小的鱼儿像油锅里翻滚的酥肉冒了出来,站在水边的人,个个来了精神,有用芭篓斛的,鱼叉杀的,粪瓢舀的,木棒打的,直接下水去逮的,撵得鱼儿鸡飞狗跳喊爹叫娘。 峡谷鱼滩 都晚上8点过了,灰蒙蒙的月光洒在水面上,突然有人惊呼:大鱼出来了,大鱼出来了,连忙用鱼叉杀过去,大鱼背负重伤溜掉了,几个壮劳力不甘心,就点燃火把,到处寻找,直到把大鱼捕获,那条受伤的鱼回去过称,3斤多重。 1978年以前,药铺公社的农村基本都没有通公路,交通十分困难,就是要买点盐巴,都要来回耽搁一天。峡谷里的小路陡峭险峻,像蚯蚓一样逶迤曲折,一头连着农家户院,一头连着油盐市场。从峡谷沟底迂回爬坡到户院少不了500米,缓缓而上再到草帽梁脚下的五六队可能就是1500米了。从峡谷沟底傍水而行,跨险滩,过石桥,再冲天而上爬过200多步石梯,一直到七里碥的公路才算缓过气来,七里碥到药铺岭油盐场还有7里路,不过绝大多数买卖,都是去毛浴镇赶场,要走更远的路程,一般都是天不亮就出发,身上揣个火烧馍,下午五六点才回得了家。 峡谷这条漫长又艰难的小路,让农民吃过很多苦,流过很多汗,让人心生胆怯与怨恨,但又不得不依靠这条小路。最难忘的是向国家交公粮,农民把晒干的稻谷用麻袋装好扎紧,一般每袋都有一百二三十斤,劳力稍好点地重达200斤左右,大多选择在九十月间往药铺粮站背,他们把装粮的麻袋放在一个叫"背架子"的行头上,嘴里含个烟锅子,手上拿个打杵子,脚上穿双麻耳子(草鞋),嘿豁一声就叉胯叉胯出行了,背粮的男女从四面八方汇入峡谷沟底,除药铺二大队的几个生产队外,还有唱歌马家坪的,石板溪的,康家梁的,只见溪谷两岸的小路上密密麻麻,老远看上去就像数不清的骆驼在缓缓移动。 他们渴了,就在一个叫"一碗水"的半山坡上喝几口凉水,疲了累了就来一两段山歌子,有的还唱两句打情骂俏的段子来,我捡来的两段至今还记得:嘿——,背架儿背起打闪闪吔,打杵子杵断了几道坡哟嗬,一根打杵二尺五,拿在手里把路杵,上坡下坎当脚杆,过河拿来探深浅。看到河里有姑娘过路就逗人家唱道:河里涨水沙浪沙,妹过跳蹬儿眼发花,你是哪家的大小姐,要不要我来么把你拉。可过河的正好是个爱唱山歌的女人,跟他回唱:对面的哥哥你莫来拉,我是蜂儿扑过的花,我已开花结了果,你莫在我身上想办法。爱唱山歌的七八条汉子,在山坡上一字儿排开,粗犷豪迈的歌声,在峡谷里久久回荡。后来,峡谷的这条小路随着改革开放的洪流,逐渐被淹没被荒芜。 草帽梁下生活的人们,无论是走出去在城市里居住的人,还是一辈子扎根在农村的人,永远都不要忘记这条峡谷给予人们的恩赐。特别是常住人口170多号的何家坪大院,在那缺吃少穿的困难年代,吃得穿的用的,都离不开溪沟峡谷所作的贡献。闹饥荒的岁月,一有机会就去峡谷溪沟找吃的,他们摘野果,捥野菜,采蘑菇,挖葛根,抖松花,"闹鱼",安夹板子打猎等等。包括何家坪在内的所有农户,修房砌屋,都在峡谷里取材,大量的松柏木料被用作修猪牛圈,大量的岩石被开采,有的嵌入地基,有的做成水缸,有的用作堰渠。 假若想要穿新衣服或者其他什么的,就去峡谷里钻刺筢,攀岩壁寻找"山货",如采割可用于纺织的野棉皮,可以编织藤椅的青葛藤,寻找可以用作化工油料的桐梓,砍伐铁路枕木、二锤把子、铁锹把子撬棍等等,只要把它们背去供销社卖了,也就有钱买自己所需了,当然,自留山的木料卖钱是常态。越往以后,峡谷里的兰草成了抢手货,野生淫羊藿、重楼、老虎姜、鱼腥草等名贵中药材也是找钱的众多来源。至今只要在深沟峡谷去钻一趟,就可轻松挣回2—5百元。更为惊叹的是,峡谷里还有不少黑檬子树疙蔸,一般都是千儿八百,形状好的可塑性强的,一个就上万元,听说卖2万的都有。 生活在农村,炊烟做饭,烤火过冬是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所以每年的农历十月间过后,峡谷两岸半山腰都堆码了大量的"块子柴",青杠树,麻柳树被用斧头劈成四半块,便于晾晒。农户只能在自己的自留山上砍伐,砍伐一次一般都是八九十捆,计量的话约超过一万斤。"块子柴"晾到次年的正月间就可打捆往屋里背了,但要寻劳力,几乎生产队各家各户都要出劳帮忙,只要主人家请到了的。主人家把酒席办起,醪糟汤圆煮起,好烟好酒一应俱全,把帮忙的劳力伺候得好好的,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几十捆柴就都放在自己的房团屋转了。 随着城镇化建设加快,靠种田吃饭的农民基本都进了城,家乡的那条溪流峡谷也就被冷落了,几乎处于沉睡状态,峡谷里的小路自我封闭,让青苔蒙面,让荆棘和野草包围,不愿再让人们去踩踏,峡谷的树木在疯长,想必将来,让峡谷虎狼出没,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只有那溪谷的泉水,还基本保持着本性,风和日丽时,清澈见底,波光粼粼,还把鱼儿让你观赏,暴风骤雨时,就推波助澜,轰鸣滔滔给以颜色。 不知什么时候,我进入一种梦幻境界:药铺村口药铺岭街道至河下,五彩灯火如海底龙宫,"药铺村游客中心"几个大字挂在皎洁的月亮弯上飘逸,光芒四射,在药铺街道对面的半山腰,镶嵌着巨大的LED图案,"西流峡欢迎你",一道红光滚动闪耀。药铺那座大桥下面,一簇簇冲浪人群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像过山车,一晃而过,水花四溅。还有旅行社的导游扛只黄色三角旗,跟着一路人马,从药铺村牌坊口进入康养步道,向"西流峡"纵深进发。整个"西流峡"通透明亮,似有碧波荡漾的水库,好像还有空中广场,人们在上面蹦极跳舞。我受投资20亿元的"钱"姓老板邀请,徜徉在西流峡康养步道上,参观了他的现代化农场和田园风光,"咣当",十个球瓶全中,我在一场保龄球的梦中惊醒。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难道不久的将来,我的家乡会变得如此美丽而神奇吗? 不过家乡那条溪流峡谷应该有个名称为好,经过几天的斟酌与思考,个人愚见,觉得冠名"西流峡",不知妥否。地理常识告诉我们,条条江水向东流,可家乡那条溪流却反其道而行之,从东往西流。溪流的源头有东北向的至诚和唱歌石林山脉,东南向的草帽梁山脉,溪流一路向西经药铺岭、园池河、毛浴镇直到小江口与小通江河合并,左拐弯流入广纳、平昌,再经三汇、渠县等地到南充的嘉陵江。 啊!亲爱的朋友,家乡那条溪流峡谷,我们就称它为"西流峡 "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