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深味这烟火气的有心人,方能在寻常之中看出风云流转,人间百态。 近十年前,我有过一趟匆匆的北京之行。 八月初,烈日映照在这个琉璃金瓦与钢铁玻璃交织的古城里,北京人行路匆匆,旅客行路亦匆匆。 穿行在大街小巷,眼前使我敬畏的土地是隔了时空的远方,唯有那藏在犄角旮旯里的一人一物,才是这土地始终流转的生命的符号。 我只身而过北京,像极了打马过草原的海子,不曾长留,却深味这土地上的人所饱含的真情。 也许,这就是侯磊心心念念着的儿时的北京,是那一丛丛长久停住在北京人们记忆中的『北京烟树』。 一、声色香俱全的『老北京』 《北京烟树》一书是侯磊为自己的家乡北京写就的一部散文集。作为『老北京』的侯磊所写的『老北京』,自然不可与游人散客眼中恢宏大气的历史名城相比拟。 这就像是我们写自己熟悉的地方,倘若初心是要留住日渐模糊的回忆,那落笔的点就不在扬名万里的景,而在藏满烟火气息的人事物,和那人事物里的声、色、香。 1.北京的声音 说起北京,京剧就是我们最熟悉的声音。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小学老师放的《说唱脸谱》。那字正腔圆的声音隐约响起,不绝于耳。 但侯磊写北京,却不去写那历久弥新的京腔,而是着笔于胡同里的『货声』。 胡同里的叫卖声每天都有,多是些小商品或上门修理类的服务。 这些吆喝声从清早开始响起,不同的时间段有不同的特点。 先是晨起时卖花儿卖小金鱼儿的声音,侯磊称之为『吆喝的前奏』;接着是修理的帮工的声音,如修伞的修锅的、磨剪的磨刀的,这叫『吆喝的主题曲』;晌午后声音也随人打盹儿,这片刻的间歇就叫『吆喝的幕间休息』。 到了下午四五点至晚饭时间,卖吃的卖调味品的就该上场了,此时便到了『吆喝的副歌』;夜晚时分更是热闹,夜市里张罗的嘈杂声不断传来,成了『一日货声』的结尾。 从前的吆喝声是有个性的,是有烟火气的,不仅声入人心,有些还能勾起人对特定味道的惦记。 在南方,我能记起的吆喝声,想来已是十岁以前的事了。 那会儿,每到夏日,会有卖豆腐花、绿豆沙的从家附近的小巷经过,一个喇叭筒,又或是大嗓子,伴着脚踏车链子的『咔啦』声从耳边辗过。声音从远及近,又从近飘远,及至消失,那字眼儿里的冰凉和甜腻却全都飘进心底。 这些巷道间的吆喝,真真是集了一个地方声音的大成,怪不得侯磊要写那胡同里的吆喝声。 2.北京的颜色 要我说呀北京该是正红和明黄的结合。红色有喜庆之意,也代表了中国人的血性底色,而明黄则是中心的象征,是照耀华夏大地的启明星。 地道的北京人侯磊看北京,却能看出更多颜色。 乍看『九大行星与大雪山』,当真以为侯磊有过什么不得了的旅游经历,仔细看过内容才发现,那是他儿时记忆中色彩斑斓的游玩圣地。 一圈黄黄蓝蓝的栏杆,围着一组油漆成蓝色、红色、黄色的钢管堆叠成的大型攀爬架;一个个上下的梯子,顶着一个个栏杆攒成的圆球......天文馆的知识发挥了作用,它们让我认识了本文的第一典故:九大行星。 这个被称为『九大行星』的装置是少年宫的游艺项目,位于红墙琉璃瓦的东南角。 小小的侯磊曾站在『九大行星』的高处,眺望一墙之隔的景山——崇祯自殁的地方。现代与古韵碰撞,被他描述成是『古典园林中吞进了一个供孩子玩耍的玩具』。他抬头望向夜空,幻想着繁星背后的人家,脚下斑斓的世界就成了童年最遥远的远方。 多年后他重游故地时,却惊讶地发现,『九大行星』早已不如从前光辉,锈迹斑斑的架子上空荡荡的,孩子都玩游戏机去了。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童年乐园前,侯磊突然感慨: 我知道我的写作就是满怀热情追寻儿时的游戏......(然而)记忆流沙一样从我脑中离去......熟悉的画面变成一张对焦模糊的黑白照片。 曾经彩色的童年经由岁月的侵蚀化作黑白的记忆。这种惊人的色彩变幻才是北京人,或者说是我们所有人对童年回味的共同感触——『再也找不到多年前的心境了』。 3.北京的香气 我对香水不大有研究,鼻子也不见得对味道有多敏感,但我想『香气』这种东西大抵不都是由味道决定的。 宗璞在写紫藤萝的时候,就有一句很有意思的描述: 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 那种仿佛蒙上色彩,又有点朦胧的感觉,是对香气更好的补充。 北京作为一座历史名城,它的香应该是趋近于木质沉香的味道。但在侯磊的笔下,你既看不到一处这样的描述,甚至连一种具体的香气也找不出。 在看过全书之后,你应该也会和我一样,闻到一种混合的、质朴的味道,那是任何一个故土给到家乡儿女的特殊气味,是北京城真实的『香气』。 这份香气,有『冬日取暖』时摇煤师傅满面的尘灰烟火,有『街面儿』里混街面儿的冷暖与人情,有『执念』里新老北京人对古城旧念的执着,也有『再来一个汉堡』里外来快食文化的冲击。 任何一座充满旧忆的城市,都无法释放单一的香气,不论是过去、现在、将来。北京的包容更是让它的『香气』更复杂,更独特。 对于这种『香气』,侯磊不见得都是赞美的,譬如说『再来一个汉堡』里所描述的外来文化冲击现象,他文字里更多的是对时代选择的无奈,对本土特色文化的坚持。 透过侯磊对北京『香气』的描述,我们能看到一个更鲜活,也更真实的北京。这个北京是亲切的,却也是在不断变化的。 二、活地图再现的『老北京』 《北京烟树》一书总共收录了侯磊24篇散文作品,每一篇都以北京犄角旮旯里的事与侯磊本人的经历或记忆交织形成。单拎出其中一篇,不论是老北京还是外来客,都能畅谈上许久。 在这完全借由一个人的回忆完成的作品里,我真正佩服的是老北京侯磊『活地图』再现的能力。 仔细研读有关城市风物的作品,地理方向的描述是绝不会少的。在《北京烟树》里,几乎每一篇,从题目到内容,都是一次地道的『北京行』。 通过这些细致到不能再细致的地点罗列,谁要说侯磊对北京的印象不够地道,我都不信。相反,我自己虽常在嘴上挂一句『热爱家乡』,却至今连家乡有几条主干道都说不清。 这让我联想到当今的小孩儿写作文。我遇到过不少学生抱怨说作文不会写,不知道写什么。其实,这正是踏入了『不躬行』『不留心』的陷阱。 一个人倘若对生活没有百分的热爱,便会疏忽了人间枝头长出第一片嫩叶这样的细节,叫他回忆时自然无墨可吐。 侯磊和这种人恰恰相反,也因此,才得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为他的《北京烟树》作序,写下本文开篇那句—— 唯有深味这烟火气的有心人,方能在寻常之中看出风云流转,人间百态。 三、概念性故乡与『老北京』 故乡是中国人心中一个共有的概念,它代表着游子心之所向的归处,也是父辈们过了大半辈子仍不肯离开的眷恋之地。 然而,日月星辰在更迭变幻,一缕风一层浪就能将脚下的世界变了模样。我们思念的那个故乡,究竟是一个切实存在于时空的地理坐标,还是那个存活在记忆中的鲜活符号? 我想,那些游子归乡后的惆怅与叹息,那些看到眼前景不复儿时记忆时的黯然神伤,那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便是问题的答案。 我们放不下的,是一种怀旧的深情。 余老尚可将《乡愁》寄往海峡另一端的热土,我们又该将这份情寄往何处呢? 读完侯磊这本《北京烟树》,其浓厚的地域色彩给了我一种启发:把记忆中的故乡化作符号,故乡便能长久地停留在我们心中。 结语 在草原辽阔的天地间,海子用诗意的笔触写下『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这些拆分的意象组合成了草原人民智慧的结晶——『马头琴』。每当『马头琴』悠扬的曲调响起时,草原儿女念乡的心就飞回到故乡。 侯磊不是海子,但他也会用文字为北京『赋诗』。于是有了《北京烟树》,有了一串北京人共同的回忆。 我们怀念儿时,怀念故乡,怀念一切终将远去的记忆。我们追忆似水年华,我们追忆往昔住地,追忆一切不可再来的曾经。 @澜沧月 我们要用仅剩的记忆为故乡描摹,描摹出一种永恒的符号。从此,时空转换、生命老去也无法夺去我们对故乡原始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