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县城一日游

　　自从进城领取＂入学通知书＂至今，转眼又是五个年头隐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啊。当时，我未满二十岁，除了十四岁那年在初中念书时因为＂学工＂而进过一趟县城（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之外，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比较偏僻而贫穷的小山村里。可今天，我已经是一个快满二十五周岁，南北驰骋祖国四千里江山、学历阅历兼备的小知识分子了。早就想故地重游的我，今天得以实现进城之愿，心里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清晨，雾气浓重，百米开外，视野一片灰蒙蒙，令人有受压抑之感。比较起来，这还算是好天气呢。前些天一直下雨，好痛快呀。
　　八点半钟起程，和兄长一起驱车朝岭南方向进发。一路上泥泞路滑，直到岭南小镇均是如此。我有点后悔：这样难走的小道，何不改日再行？没有法子，道路也分等级，什么＂省道＂，＂县道＂，＂公社道＂，＂大队道＂，＂小村道＂呀，一级比一级差。自行车的主人反倒处于奴仆的地位——推着自行车左躲右闪。
　　将近中午，终于到达县城。 走过了不少著名的大都市，眼界广为开阔之后，一睹县城，就有俯视之感。＂小地方＂，心在嘟哝。从前来这里，觉得高楼林立，街道纵横交错，辨不出个东南西北。甚至走进里面，不会自己走出来，多可怜可笑。现在却感到＂没三步可走＂了。闭着眼睛，都可以东游西荡，毫不费劲。
　　锦江桥旧多了，似乎也小多了。我特意走到桥头，凝神四顾，凭栏俯视。往日在这里向下一看，犹如万丈深渊之下，巨龙翻腾，令人头晕目眩；侧耳一听，恰如猛虎狂啸，让人心惊肉跳。如今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昔日那种恐惧，那种晕眩。只觉得锦江大闸，太旧了，太小了。
　　我们在街上走着，恍惚觉得身后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转身一看，原来是昔日的同乡，同学，如今已在这县城的药材批发公司高就了。几年不见，变化真大。往日的农民之家，现在已落实政策回城，成为城镇居民了。承蒙热情招待，座谈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各奔东西＂。
　　走到一个杂货店，兄长示意：＂Q在这里。＂我向柜台里面望去，果然见到她。她似乎也看见了我，可几次都不打招呼，你说心酸不！为了过去的友谊，我走上前去，故意站在她的面前。她当我是一个普通的顾客，只扫了一眼，又侧头他顾了。
　　我真是感概万千。想起入学初期，她还给我写过一次信，主要是祝贺我高考成功，述说同学的情谊。其中有一句话，不知是她的发明，还是哪里抄来的，我印象十分深刻：＂现在，我们是黄河两岸握手—差远了＂。几年的变化真有这么大么？我？还是她？
　　我沉默了一会。当她回过头来，视线再次移到我的面前时，我声带沉重地问：＂Q，你不认得我了么？！＂
　　她先是愕然，接着惊异地端详了好一会，之后淡淡一笑：＂是你么？你是和么？＂我惨然一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把目光从我兄长身上到我身上来回游动了几次，漠然地笑着说：＂你这几年变化很大。看样子，你更象哥哥，你哥哥倒象个弟弟。＂我已习惯了这种见解。但她也许觉得这会伤我的心，便又说：＂不过，你哥哥只比你大两年哩。＂这就可以自圆其说了么？我只感到一种辛辣的讽刺。
　　我果然衰老了么？变得那么厉害？她早已结了婚，生了一个孩子。还有什么变化呢？淡淡的告辞之后，我想了很多，很久。
　　她是个母亲了。从第一眼就看出，她的脸色是淡白的，血素很浅。而过去她的脸蛋多红润迷人啊，曾洋溢着倾倒多少男同学的妙龄少女的青春气息；她十足是个母亲，没有了过去男女之间那种亲密感，那种一触即发的激情，那种软软的、甜甜的声调。
　　我越来越觉得：她象麻木不仁的祥林嫂——从那表情，态度上说来，是何等惊人的相似啊——我的心猛然一缩，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永别了，那天真烂漫，洁白无瑕的青少年时代！
　　大约下午四点钟，我们从县邮电局报刊杂志零售门市部往回走，不到三分钟，兄长便回头嚷道：＂哟，是W主任！＂我马上轻轻责怪兄长：＂你不要这样大声叫嚷嘛，让他看见了，就不太好了。＂兄长惊奇地问：＂为什么不上前打个招呼呢？难得一见，应该的啊。＂我说：＂这次就算了。万一他已发现我们故意回避他，也只好让他误会去了。如果我上前与他打招呼，客套过后，又说什么呢？我很惭愧，令人大失所望！想当年中学毕业前夕，我曾发出过多少豪言壮语，怀抱着多么伟大的理想啊，时至今日，我成就了什么呢？金钱？名望？地位？
　　＂以后再说吧！＂我把心一横，便放慢脚步，让W主任走远了，才拐进另一条小街。
　　我想：一事无成，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我的恩师呢？在这日见其美好壮观的县城？！
　　走了。往日已矣，来日方长。＂我还未忘却翅膀的扇动，尽管比先前已软弱得多……。＂
　　回到岭南小镇，已是晚上六点半钟了。天，渐渐的墨黑下来。要不是象俗话说的＂走到哪，亮到那＂那样，真无法继续往前走了。
　　我一个人走到潭口村时，因为路仍然是早上的路，而我几年未走过这样的夜路了，不觉又后悔起来：怎不听从兄长的劝告，在兄长处留宿一晚，明早再走？后悔也迟了，终于还是一脚高，一脚低，一脚泥，一脚水，皮鞋当水鞋，单车当犁耙了！
　　回到家中，七点已过。天，完全黑暗了下来。不成想，兄长对我放心不下，随后又赶回来了。啊，我的骨肉兄弟！
　　黑夜过去，天又会亮了吧？
　　1983年2月11日于家乡 （1984年4月14日转抄）
　　备注：旧文新版，为了不能忘却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