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下酒菜之鱼肉冻

　　或许是为了旅游宣传，坝上老家不知从何时被挂上了半农半牧的草原招牌，仿佛生活在这里的人，兼有农民的朴实和牧民的热情好客。久而久之，我的脑海中自行弥补了如此画面：小时候跟着大人出门种地、放羊，他们骑着马，我骑着驴，蓝天白云下草原一望无际，村庄是一个大大的毡房，大淖上波光粼粼，鱼虾畅游其中。
　　我曾频繁往返于内蒙牧区和坝上老家，头脑稍清醒时，便不会把老家看作草原，顶多算个有草滩的、人烟稀少的农村，至于骑马之类的事更是没有，老家人注重实用，养牛养骡子养驴的居多，村中偶有几匹张北矮马，也没几个人会骑。我和小伙伴们倒是骑过猪，不值一提。
　　老家有淖是真实的，名曰＂黄盖＂。当我读过几页书本认为自己是＂专家＂后，想要考证出三国时期的火烧赤壁其实是在我们村进行，无奈除了黄盖之名，其他史实皆驴唇不对马嘴，遂作罢。
　　黄盖是蒙语发音，意思不详，直到某一日我看中国好歌曲有个杭盖乐队，我忽然意识到，所谓＂黄盖＂是不是老家人的晋语方言把＂杭＂读成了＂黄＂，此时我已深知没有做专家的资格，把疑问和解释都留在心中，图个乐。
　　黄盖淖是内陆湖泊，几经干涸，现在有水，面积比我儿时小了不少，且为了配合中都草原度假村，已更名为天鹅湖，成为了湿地保护区。每年春暖花开日，天鹅及各种不知名的鸟类前来会餐，萧索了一冬天的老家迎来了灵动，周边村子的村民也灵机一动，开了不少农家乐，据说收入不菲。
　　老人讲话：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黄盖淖干涸那几年，淖底泥块皲裂，毫无生机。自打再次有了水，鱼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又因为保护区的缘故，鱼类一时兴盛，那些来聚餐的鸟儿们，天天饕餮盛宴没控制得了鱼的繁衍，一些好事之鱼挑衅般跃出水面，嘚瑟中的嘚瑟。
　　淖中鱼之张狂由来已久。八九十年代时，淖中水域面积大，周边村落会捕鱼的人不多，鲤鱼草鱼和鲫瓜子缺少天敌，声势浩大。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在追求经济效益的强大动力下，黄盖淖这个产鱼大户自是不能放过，成立已久的淖边渔厂终于刷到存在感，开始进行管理承包等一系列工作，也由此出现了专门的捕鱼人，撒网或是布迷魂阵抓鱼，网为特制，不下绝户网。
　　尽管生活条件日益改善，但缺少油水的村里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吃肉的机会。渔场正常运作，十里八村来买鱼的人络绎不绝。可能是出于乡情，也可能是害怕村民矫情捣乱，渔厂卖给乡亲们的鱼相当便宜，乡人们本着有便宜不占王九蛋的弟弟的原则，每次购买都是按袋子计算，大铁锅一焖一大锅。外地来的亲友见此情形颇为惊讶：＂都说你们过得不好，这吃鱼按锅吃？＂
　　除了买鱼，一年一次的水闸放水才是乡亲们吃鱼的盛大节日。大淖早在五十年代就修建成了水库，有坝有水闸，雨水丰富的秋天会开闸向黑水河放水。水闸有拦网，可挡不住泥鳅、小鲫鱼、银鱼这些漏网之徒。乡亲们起早贪黑，互相约起，拿着麻袋去甬道里兜鱼。
　　所谓兜鱼，是把麻袋对准放水处撑起，水袋而过，鱼自入其中，运气好的话，一个小时可以装满两麻袋，运气不佳一晚上也能有类似收获。
　　兜鱼回家，鲫鱼要捡出来收拾收拾，其余的小鱼仅用清水冲洗干净便直接入锅烧火开焖，调料更是简单，咸盐、葱姜蒜、酱油、大料即可。这些调料在乡亲们手里可煮任何与肉有关的物事，诸如猪牛羊肉用的还是它们。
　　小鱼焖熟后，一盆子一盆子的端上炕桌，男女老少盘腿围坐，喝酒的自斟自饮，不喝酒的扒拉一碗找个舒服的角落吃着，鱼骨鱼刺早已酥烂，老人小孩没有卡刺之忧。那几天，村子里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的尽是鱼香，猫猫狗狗们跟着主人沾光，吃得肚皮浑圆。吃不完的小鱼，撒盐晾晒成干，成为好酒之人的下酒物，能吃上好一段日子。
　　鲫鱼等稍大些的鱼，村里人会制成鱼肉冻。说是＂制＂，其实就是吃的时候不把鱼肉吃干净，吃至将半，用勺子把鱼肉和鱼骨碾碎，放入小房。
　　坝上的秋天，夜间已然需要盖厚棉被，小房里的鱼肉冻本就咸，不怕坏，主妇们防着的是小动物们来祸害：有在盆子上面扣笊篱的，有用笸箩遮掩的，这两种上面要加一块砖石，别说小动物们了，我等小孩都拿不开。更有甚至，直接把盆子锁入铁皮工具盒子拉倒，晚上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晌午饭，汤汁和鱼肉鱼骨结成果冻状的鱼肉冻好似七老八十的老汉，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上了桌，此乃喝酒人的＂专利＂，女人们不吃，小孩们吃得少。不是大人苛待孩子，而是鱼肉冻太咸了，咸到让嘴馋的我们失去了永不满足的食欲。
　　村里人苦累，吃饭是休闲，喝酒是娱乐。鱼肉冻复杂的构成，让喝酒成为了消磨时间的享受。男人们挑开一小块鱼肉冻，夹入口中，舌头、牙齿、嘴唇全军出动，和杂在其间的鱼刺作战。我的祖父乃个中高手，只见他把鱼肉冻送进嘴，不用筷子和手辅助，也不见龇牙咧嘴，不一会，鱼肉和汤冻下肚，鱼刺＂噗噗＂地吐出，此时再抿口小酒，祖父满脸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来，变成了一道道＂笑口常开＂。
　　老家再好，也留不住欲望。自打我进城以后，再无口囊口吃鱼的机会。鱼肉冻也不会刻意去做，有吃不了的鱼放入冰箱，自成鱼冻，其实就是剩饭剩菜。菜市场买来的养殖鱼，煤气灶上炖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滋味。也许，真的少了什么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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