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一天,我不去旅游景区,而是开车游走几处乡村,去寻觅季节的消息。从车窗看去,公路边的泥土早已松软并闪烁乌黑的光亮。水塘清澈见底,裹着枯叶的芦茭冒出了丛丛绿箭。沟渠旁的野草吮吸着潮润的气息,正悄然滋长。绿叶中间有暗红的小花。它们是经受了春雨的洗礼没有消失,还是特意向人们显示阳春的回归? 过了清明,节令走向谷雨。人间四月天,江南已进入最美妙的春日。显然由于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的创意凸显了二十四节气,人们对于节气的更迭分外关注。想起民间历来有"冬至一阳生"的说法。古人曾将冬至作为二十四个节气之首。《淮南子·天文训》记载二十四节气的第一个节日,就是冬至。吴地民间也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更多的人淡化冬至,而把立春作为二十四节气之首。这象征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与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的生产生活节奏也十分合拍。毕竟,春色春光春景是一年中最令人着迷的。哪怕不时会有新冠疫情蔓延的阻扰,人们对春的憧憬却一如既往。 阳澄湖北岸的一个村子,大半已拆迁,河岸边仍保留着两排民舍。黄狗轻吠,母鸡觅食于屋场。水泥船泊在柳枝稀疏的河埠。镇村公路西侧,早已开辟为软件园和电商产业园,耸立起一片披着蓝色玻璃幕墙,很有现代感的楼宇。当年,航天英雄费俊龙就是从这里出去参军的。乡邻们骄傲地说,他自小吃的是阳澄湖鱼虾,所以身体特别好。或许正是如此,村上的"农家乐"始终吸引四面八方的客人。 附近有几个村子,名叫糙粞浜、耘稻浜、草田上和洪家圩,它们很普通,算不上精心构建的"新农村",却蕴含鱼米之乡悠远的元素。糙粞,是指那些外皮去得不净的碎米。在半个世纪之前,即使是鱼米之乡的人们也常常依赖糙粞度日,再加南瓜和山芋作补充。糙粞价格便宜,煮饭时有涨性,可以骗过饥饿的肚皮,还能不患浮肿病。假如过年能吃上一碗白米饭,便令人喜逐颜开。 如今,村子四处有鱼塘果园,绕城高速公路就在附近。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跋涉的往事早已一去不复返。农家生活的富裕自不必说,我认识的几个村民,不仅宽敞的房子里有wifi,河里拴着摩托艇,还买了旅行房车,用来接送从高铁站或虹桥机场来的客人。我品咂着糙粞浜这个名字。很少有人会对它产生浓厚兴趣了,但它毕竟记载了以稻作为主宰的历史、不该忘却的往昔,也印证了岁月的沧桑之变。 随后,我又驱车去了淀山湖畔的一处生态农庄。花卉、果树、鱼塘、鸭舍,在阡陌纵横、绿意盎然中享受负氧离子。看鸟儿和昆虫如何将田园作为它们的迪斯尼乐园,看簇簇野花在篱笆上绽放,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感到放松。这里有五人制足球场和沙滩车道,也有奇花异果,假山荷池。甚至养殖鳄鱼、孔雀、麋鹿和山羊,供城里的客人们前来观赏、垂钓、烧烤。谁也不想去追究这片土地的身世,是否两腿弯弯泥里拖的稻田。 有一个名字,叫作休闲农业,英文Agritourism的翻译,含有农业和旅游两个词意。用在这里是十分合适的。眼下,已经进入江南水乡田野色彩最斑斓的时节。绿的麦苗、黄的油菜、红黑相间的蚕豆,大片大片铺展在广袤的沃野上,在暖融融的东南风吹拂下,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清香。江湖的水面显得无比清澈。人们纷纷脱去冬衣,走出家门去踏青。与大自然亲近,沐浴融融春光,或畅谈,或吟咏,或醉饮,或戏水,那情趣真是难以言传。确实,人在本质上是亲水的。来到水的地方,心境顿时豁然开朗。 我在一片湿地看到了几丛水上野草,蔓生着葡萄状的枝叶,优雅地摇曳,别具风姿。经营生态农庄的朋友告诉我,它叫水上一枝黄花,学名黄花狸藻,没有根,随处漂流。每年到了夏天,能开放出许多黄色的花朵。当幼小的昆虫碰到它的绒毛,会随水被吸入它叶器的捕虫囊,成为它的美食。达尔文曾详细叙述过它的瓣膜,瓣膜的后缘可以开闭,溜进囊来的虫子把它推开,却出不来了。 这个朋友是修植物学的,最近以二十四节气为序,编了厚厚的一本植物图册。除了精美图片,大部分页面还用《诗经》《本草纲目》《礼记》来诠释草花文化,竟十分耐读。他笑笑说,没有文化内涵,乡村旅游也是走不远的。 回家的路上,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台湾女作家苏雪林的散文。她用充满诗性的语言说:"当我带着书踱上讲坛,下望黑压压地一堂青年的时候,我的幻想,往往会开出无数芬芳美丽的花:安知他们中间将来没有李白、杜甫、荷马、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诗人?安知他们中间,将来没有马可尼、爱迪生、居里夫人一般的科学家?朱子、王阳明、康德、斯宾塞一般的哲学家?……" 她以春光如海作譬喻。只有海,才可以形容出春的饱和,春的浩瀚,春的磅礴洋溢,春的滂湃如潮的活力与生意。 是的,没有比这更好的譬喻了。然而往顶真处想,又发现,如今的春天难免超常规。似乎是刚刚脱下羽绒服,就得换上T恤。天气说热就热了,西装里加一件羊毛衫的日子似乎过不了几天。犹如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唇上敷着淡淡汗毛,转眼间却如雨后春笋般地拔高了,尚在变声期的嗓音,说出话来已满腹经纶,滔滔不绝,成熟得出乎你的想象。再看看那些刚跨出校门的年轻人,脸上仍是萌萌的笑意,却学会设计、制作机器人,涉足生物医药和宇航领域。或者依靠互联网创业,笑谈间就可财富遍地。 春,是四季里的良辰;青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但,毕竟韶华易逝,春的脚步不可能留驻。百般红紫斗芳菲、无边光景一时新的日子,很快就会被浓荫匝地、蝉声四起的夏景所替代。人生也是这样,满怀着理想和热情冲冲杀杀中,一不小心,眼角竟已偷偷地爬出细纹,腰肢也似乎出现了恼人的赘肉。这才明白,即便是沉鱼落雁的浣纱女西施,也经不住岁月的无情煎熬。此刻,就愈发怀念乍寒还暖、不晴不雨的天气,怀念青骢俊骑、单纯无暇的岁月,甚至连少年时冒冒失失犯过的错,也宁愿重犯一次。然而,容不得你踌躇,春与夏的边沿,顷刻间便从手指间滑过去了。时光之水不可能倒流。难怪,上了岁数的人总会捶着腰背哀叹,年纪不饶人啊。 四野间,泥土和水的生息吐纳,绿色植物的四季轮回,大自然的循环往复,是如此的微妙,又是如此含有深意。无限春光无边春色是何等的令人憧憬。所以,年轻人纷纷以自己的智慧和勤奋,追赶时代的节拍,努力把春光握在手里,不愿意像老去的前辈,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甘愿被稻杆子拴住,傻傻地等待节气来临…… 你看你看,人工智能时代的春光,是何等的灿烂! 作者简介: 陈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公务员。已出版文学、文化类著作70种。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各类评奖中获奖,收入语文教材和多种作品选集,并在日本、台湾、香港出版译介。2019年6月被聘请为华师大江南文化研究院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 记者:杨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