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天山南北》 空间、时间、社会：边地文化视野下的认知之旅 ——读李伟的《天山南北》（代序） 周一渤 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进入新疆，是在2007年的5、6月之间。当时我还在北京《中华遗产》杂志社，我受摄影家焦波之邀，与他一起来到了北疆阿勒泰的富蕴县，具体任务是拍摄这里的可可托海和额尔齐斯河大峡谷。不同于南疆的是，这里世代居住的是哈萨克游牧民族，一直以来保持着原始生态与环境。经过多年的开发建设，这里已是新疆有名的旅游胜地：可可托海世界地质公园、国家级5A风景区。于是，我在＂内地＂已经感受过一次春天之后，再次于新疆偶遇姗姗来迟的北疆之春，一年之内经历两次春天的感受令人难忘。也是由于北疆的春天，在这里我有了第一次与野生芍药（有说是野生牡丹）的＂艳遇＂。 当汽车从乌鲁木齐出发，行驶在天山以北的千里大漠，八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我感受到了什么叫空旷辽远、坦荡无垠的存在；当深夜进入原始的可可托海以及神奇的额尔齐斯河大峡谷时，又是一个雄伟、绝妙的世界；当跟随哈萨克牧民赶着浩浩荡荡的羊群转场刚刚泛青的夏牧场时，大自然展示出生生不息的人类族群的生命奇观……这便是来自内地的我一生中最为深刻的经历、经验、印象之一。 李伟是我比较熟悉的摄影家。现在正值旺盛创作期的他早已在北京娶妻生女，但他热衷于在国内外游历，总是让我惊喜于他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说《天山南北》的新疆，不能不先说说他的《大地》，因为这两者之间有一个递进和坚守的关系。在他的《大地》完成前，我也是这一专题最早的阅读者之一。其实，在他没完全结束拍摄家乡内蒙古之时，李伟就开始了新疆之旅。他告诉我，新疆将是他的＂中国边疆三部曲＂（内蒙古、新疆、西藏）之二。看着他的《大地》，脑子里即刻展现出这三个边疆之地的影像，开始了从草原到戈壁、高原的转换与呈现。这是李伟心中的边地文化图景，也是他为自己树立的摄影理想。 我在评论《大地》时说：＂李伟无数次地往返于北京和内蒙古之间，他面对自己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都会天然地感受到一种亲切感，这显然缘于他自身的文化认同和故乡情谊。＂所以，我认为《大地》对于李伟具有双重意义：一是身怀孤独而飘零的心灵，需要一个安顿的地方，故乡则是最佳选择。内蒙古大草原天高地阔，正好安放摄影师回望故乡特有的、深厚而执着的那份情结。二是大草原特有的浩荡地势，犹如母亲的怀抱，养育了世世代代的蒙古人，而蒙古人的社会生活也像大地一样，正历经沧海桑田。这种历史的演变，在李伟的眼里潜移默化，而又深刻心间。变迁正是他感受到的一种有史以来从未停息的真实生活。 那么，李伟为何没有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发展更为迅速变化更加巨大的中东部地区，而是重点选择了中国西部地区呢？我想，这应该是打开李伟《天山南北》影像的第一把钥匙。如果说《大地》是寻找心灵上的回归，那么，《天山南北》无疑就是他的异域同质化移情的结果 。在美国视觉文化学者W.J.T.米切尔编著的《风景与权力》一书中，米切尔写道：＂风景可以通过绘画、绘图、雕刻、摄影、电影、戏剧场景来再现；还可以通过写作、言谈。甚至很可能音乐和其他’有声形象’来再现。然而，在所有这些二级再现之前，风景本身是一个物质的、多种感受的媒介（土地、石头、植被、水、天空、声音和寂静，光明与黑暗等），在其中文化意义和价值被编码。＂而《天山南北》里的所有的视觉符号与元素都是这种存在着的文化意义和价值在李伟心理期许下的＂编码＂和＂对应物＂。 新疆与内蒙古均为边疆地区，远离传统的大国中心发达地区，均是少数民族地区，这在李伟的认知世界里具有同一性的特征和面貌，也是他所熟悉的多元化结构的神秘的社会文化风情体系，这不仅是李伟边疆三部曲内在逻辑的构成要素，同时也是最能引起他兴趣和最能燃烧他热情的地方。 根据地理学家的观点：地球表面上的一切地理现象、一切地理事件、一切地理效应、一切地理过程，统统发生在以地理空间为背景的基础之上。而地理学的探究必须朝向地理空间的秩序。这一空间还包括了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涉及到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地缘历史、地缘文化与社会等等庞大的框架。这一秩序应该就是上述所说内容的核心＂机密＂。鉴于此，李伟的《天山南北》同样具有对于文化人类学即民族学、社会学以及人文地理学等等方面影像探寻的坚守和延申，并以自身的文化心理经验进行了对于新疆的考察与体认。 作为人类发展和生存变迁基础空间的地理环境是人类活动的舞台，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而直接的影响因素。就整个新疆在大陆中的位置来说，它位于欧亚腹部心脏地带，东西交通要道，即＂丝绸之路＂枢纽地段，由此在历史上，使得它成为各种政治、经济、文化荟萃之地。西域的地理环境特点，今人曾形象地概括为：深居内陆，环境封闭；群山环绕，高差悬殊；大气干旱，沙漠广布；地广人稀，潜力雄厚。 在新疆这块古老而广博的神奇大地上，既有地广人稀、荒寂不毛之地，也有水草丰美、瓜果飘香之景。西域个别雨量充沛的河谷与山间草场地带，历史上也曾建过很多较大的游牧之国。如被称之为＂塞外江南＂的伊犁河谷，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一直都是各种游牧政权建立与争夺的地方。历史上有名的游牧政权，大月氏、匈奴、乌孙、突厥、契丹、蒙古等先后都在这里建过牙帐。在西域辽阔的大地上，从古到今，他们都在创造了自己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和可歌可泣的兴衰诗篇，而高山、沙漠、河流、湖泊，也参加了这种历史大合唱，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 在全球化时代语境下，李伟也正是在这种＂万花筒世界＂的大背景下走进新疆并进行他的影像认知之旅的。居伊·德波在其《景观社会》第一章的开篇既说到：＂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李伟严格遵循自己的影像采集＂原则＂，对西域＂景观的积聚＂所形成的＂表现＂，以人为中心，从人类学开始，经由身份的认证，寻找着历史环境下内部的条条线索，向外拓展社会文化的思考，进行着自己的＂自主认知＂运动。 正如西班牙社会学家卡斯特所说，＂在信息化时代的生活中，我们一直都处于全球化与文化认同相互碰撞的状态。＂无论是具有民族特色的穹顶建筑、高大的落地花窗、女人身上华丽而精美的织物与头巾、安静而踏实的骆驼、散发着香味的特色食物馕，以及雪野里的马、走向野外的羊群、一堆男人围拢着的斗鸡等等事物，还是寂寞的路口、静穆的宗教场所、热闹的巴扎、冷峻的郊野、柏油马路上中年男子骑行的摩托车、镭光闪耀的舞厅、各种生活场所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李伟的镜头下，各种跃跃欲试的、深藏的、集结在内部的，并且胶着在一起的历史与现实信息，所传达出来的世界，也正是这种状态的体现。 纵观《天山南北》，他更多的则是尽量将镜头对准了现实生活中堆积的古老的历史信息，考古般刻意的将触角指向了历史深处，进而向我们提供了更多的有效佐证的历史线索，从空间，到时间，再到社会，从表象再到内部、核心，这或许是李伟所特意建构的西域影像脉络，在此，时间性正在起到横跨不同历史时空的重要支撑作用。 给我留下更深刻印象的还是那些维吾尔族孩子们，他们或她们在生命基因的本土上却几乎看不到民族服装的踪迹，所接受的外来和现代事物正在与他们或她们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形成的差别化越来越大，同时与老一辈民族老人的装束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里我们可以隐隐感受到一只无形之手正在他们辈系之间拉扯出一条沟壑，慢慢地剥离。当然，李伟的忧思远远不止这些。和内地几乎一样有着＂时代感＂的场景比比皆是：被扒掉的现代楼房、一片废墟的村庄、不伦不类的游乐园、瓦砾中的乞丐、关闭的旅游设施和商店等。 从这些影像里，可以看到李伟在新疆大地的皱褶中辗转反侧的镜头下心理的轨迹，情绪和态度的外化。居伊·德波说：＂景观并非一个图像集合，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的关系。＂他认为，景观更像是一种变得很有效的世界观，通过物质表达的世界观。并确认这是一个客观化的世界视觉。如果说那个悬挂在枝条上美丽的毯子有着＂遗弃＂和＂遮蔽＂的表达，蒙尘的罐子、灰头土脸的树丛又暗示了什么？那么，远处村口孤零零站立的女人头顶的一抹红色是否就是由远及近的希望之火？那个花丛中站在马上的男孩是否翘首以盼的正是面对我们露出甜美笑容的女孩，甚或女孩自身所携带的靓丽前景？ 这些影像为我们搭建了一条通向李伟在意识深处建构的＂隐喻＂世界。而那个据我所知有着＂爱你＂之意的手掌雕塑以及被斩马头幽兰的眼神中放射出的一束光，又将我们带向了意境更加深远的地方。 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时间与历史＂一章中认为：人，＂这个消极的生灵，他唯一的能耐就是消除存在＂，他与时间一样。既然是＂认知之旅＂，李伟的答案便是这些影像。正如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说：＂原始社会有面具，资产阶级社会有镜子，而我们有影像。＂ 李伟的＂中国边疆三部曲＂已经完成了两部，还有＂一步＂即可到达高原的＂峰顶＂。最后想说，祝李伟步步为营，实现梦想。这将是他为改革开放以来新时期对于＂边地文化＂影像描述的贡献。 2021年10月5日于驿城＂六号楼＂ 李伟：《天山南北》选粹 重要提示： 刘铮主编，李伟摄影的《天山南北》已出版发行。有意者，请与李伟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