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完饭,回到车里,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准备过去看她。结果她没在家,出门旅游了,报的夕阳红团,华东五市,加上扬州、镇江、宁波、绍兴、普陀山、乌镇双卧十日游,一路高歌猛进,全程自助早餐。不用问,肯定跟相好的一起去的。事先也没通知,可见我在她心里的位置。我妈这人,性情比较活泛,擅长分析事儿,注重细节,总爱乱出主意,但有人就愿意信。一来二去,跟活动室认识的杨师傅走得比较近。杨师傅以前是工程师,长得挺有派,常年披着风衣,退休金丰厚,一个人也花不完,我妈就帮着一起想办法。我挺支持他们的,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但俩人也没在一起过日子,就是游山玩水,畅享自然风光,然后各回各家,不知道图啥。 (老年人有退休金的重要性) 2电台里播着情感栏目,一位女性在讲述自己的婚姻经历,语调悲切凄惨,一言之,再婚家庭矛盾多,想方设法来耍我,好心当作驴肝肺,前妻招手就去睡。 (爱不得,离不忍,人类的感情就这么个样子) 3给他们放在医院门口,又绕过天桥,找了半天停车位,才进到住院处,不好打电话问,只发了条信息,就在走廊里闲逛,差点撞了个老头儿。大半夜,他自己颤巍巍走出来,以为我是护工,先跟我要烟,我没敢给,又非要我领着去上厕所,这不好拒绝,搀他进去不说,还帮着解下裤子,仔细扶好,尿完又甩一甩,上下左右,心里倒也没多嫌弃。老实说,我伺候我爸都没这待遇,不怎么上手,但那天就想做点好事儿。方便过后,我又给他送回病房里,搁到床上,挺大的三人间,就住着他一位。我问他,啥病啊。他说,没病。我说,老干部?过来疗养?他说,王八犊子,给我拿棵烟。我说,你好好说话,我都给你把尿了,能不能有点涵养。他没吭声。我想了一会儿,没跟他一般见识,往床上甩了根烟,他拾起来,先用鼻子闻了衔在嘴上,空吸几口,我转过来,凑到近前,给他上了火。他眯着眼睛,抽了半支,咳嗽数声,又跟我说道,快没了。我说,这儿还大半盒,够用,楼下车里也有。他说,不是烟,我说我快没了。我说,别想太多,我看你挺好,骂人很利索。他说,我心里明白,就这几天的事儿。我说,家人没来?他说,撵走了,图个清净。我说,想开点儿,都得经历。他说,一辈子攒点儿钱,都看病了,最后给自己看没了,我图啥呢。 我没回应,低头看一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开始哼唧,偶尔干呕。问他哪里疼,他摆摆手,问他需不需要找大夫,他也摆手。非亲非故,再多问不合适。我躺在旁边的床位上,闭目养神,那天半夜,温度骤降,屋里越来越冷,我忍不住拉起被子,盖在身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直到凌晨,我感觉有人往我身上拱,半睁开眼,发现是苏丽,背对着我,脱了外衣,只剩白色胸罩,头发披散下来,身体缩得更紧,我顺势移开一点,从后面轻轻抱住,搂着她的身体,肋骨如柴,且有点往外翻,像在抚摸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狗。苏丽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又睡着了。 4出殡那天,我闹表定的四点,头天晚上有点失眠,想了些别的事情,就没能按时起床。闹表也许响过,但让我给按灭了,再睁眼时,五点十三分,天放了大亮。我连忙穿衣下楼,闯了一路红灯,来到苏丽家楼下,当时所有流程已走完一遍,她家亲戚不多,就等着我来。我内心很愧疚,这么个事情还迟到,实在说不过去。我的车跟在灵车后面,从大润发往德胜殡仪馆开,这天早上特别堵,本来四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开了一个半小时,头一炉是烧不成了。苏丽坐在副驾驶位置,也不讲话,直勾勾地愣在那里,双目无神。我想放点歌曲,但切了几首,氛围都不太对,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往门里拐时,又跟一辆别克商务发生剐碰,右前脸蹭了几道痕迹,露出底漆,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按理来说,责任一人一半,各修各车就好,在这种地方,谁也不是故意的。但对方不依不饶,大呼小叫,气势汹汹,我都回到车上了,又给我生拽下来,让当场赔付,我也不好发作。苏丽她爸先进入园内处理事情,我忍住脾气,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刚刚接通,却看见苏丽疾步走出,倒持一柄十字改锥,来到近前,谁也不看,反手握稳,干脆利索,将改锥斜着刺入商务车的引擎盖里。还没等我报完保险,对方便已一脚油门开走,连号码也没留。改锥还悬在车上,像一只刚长出来的小犄角,跃跃欲试,准备出门闯荡一番。我有点没反应过来,咬了几下嘴唇,苏丽扭头直奔隔间,去挑选骨灰盒。 5刘菲又拍拍我,说,那有啥当不好的,你看看我儿子他爸,或者我爸,都是例子,胯骨一甩,纵横四海,那是咋当咋有理,我看你怎么也比他们强啊。 6我走到路中央,只好又退回来,站在她身边,等待出租车的到来。我们默默站在路边,向前伸出手去,等了几分钟,远远有空车灯在闪,我松了口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的名字: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这一次我的体会很深刻。 到家之后,言言没有直接回卧室,而是在书房转了几圈,上下浏览,指着沙发问我说,你睡这里啊。我说,对。言言撇撇嘴,没再说话,又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向我举手示意,要带回房间去看,我没看清是什么书,仍点了点头,然后问她,这几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言言说,没有。我说,那有什么想吃的吗?言言说,也没有。我还想继续问,言言却说,你就当我不存在,可以吗,不用这么麻烦,我待几天就走。 7言言则毫无回应,目不转睛地看电影,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也陪她看,别的印象没有,故事情节好像挺俗,机器人渴望拥有情感,进而成为人类的一员,这点我就十分不解,它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8"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我归来的爱"。 9脑袋里始终盘旋着格林厄姆·格林的那句名言,"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更利落地离开人世"。 10醒来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望向窗外,黑暗之中,景物漂浮,那一瞬间我竟觉得十分空旷,恍惚之间,想起以前看过的两句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闭上眼睛,甚至能感受山风吹拂。 11谭娜酒量特好,从小练出来的,那是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赵东阳不太行,两三瓶下肚,脸就杯。赵东阳不太行,两三瓶下肚,脸就红了,喘气都带着酒味,眼神发直,话也说不利索。我俩跟小学生似的,听着谭娜一顿大白话,从商场到夜场,从首都到沈阳,政策形势,情感关系,瓜果皮核,分析得头头是道。天南海北,谭娜最美,不服是不行,前提是这事儿里没有她,要是她自己的事儿,那是怎么都捋不清的,混沌一片,小糊涂仙儿。 12灯光昏暗,几乎没有行人。昨天还飘雪花,今晚仿佛直接进入春天了,一步到位,这季节总令人产生幻觉。没有风,温度适宜,天空呈琥珀色,如同湖水一般寂静、发亮,我们俩步伐轻快,仿佛在水里游着,像是两条鱼。想到这里,我忽然问赵东阳,我们像鱼不。赵东阳说,啥意思,没吃饱咋的。 13晚上往家里走,她跟我说,想不想结婚,我说,那主要看你,我没啥意见,她说,想结婚,就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有单独住处,我家里人多,上下铺都住不开,天天吵架,嫁出去后,不想再遭这份罪,二是想要台电子琴,雅马哈牌,在同学家里见到过,一按钮就出声,真是好听,回家连续好几天,做梦都是那动静,光有声儿没有景儿,我说,都不难办,她说,别急着答应,你再想想。 14 在B即将进入梦乡并认为一切不过是场闹剧之时,她敲响了房门,将他彻夜吞噬。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B保持着双重身份,一方面他要与女友继续接触,不时传递并非虚假的爱意,另一方面,他则完全释放自我,成为野兽,涎水四溢,饥渴并缺乏耐心,与一切卑微为伍,跪伏在地,持续下沉。B时而无法认出自我,时而认为这便是全部的真实,他觉得正在经历小说一般的情节,无比痛苦,却又被其吸引,如同旋涡,责任、道德与美全部退居其次,只向着未知的深处不断逃遁。白日里,他经常给远方的女友写很长一段文字,陈述自身的困惑,以及对世界的理解与求索,逻辑严谨,措辞恭敬,与所有迷茫的年轻人并无二致。而在黑夜,他继续沉浸,享尽惩罚与蜜,撕咬着叫不上来名字的异性,共同抵达彼此深处。 (知识分子出个轨,说法还挺多) 15李老师说,没事,徐卓在单位打六家儿,输了半宿,手头紧,管我借点零钱。满晴晴的母亲说,厉害,还能找来这里。李老师抬高嗓音,说道,满师傅收徒,徒弟是我儿子,这么大的喜事,邻居没有不知道的,能找来也不奇怪。满峰听后高兴,说,李老师,儿子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带他在厂子里站稳脚跟。李老师感激的话说了几遍,又深鞠一躬,说,既然有满师傅这句话在,那我死也瞑目了。满峰连忙起身,扶稳李老师,说,不至于,也不用行礼,咱不讲那套,工人阶级,有活干活,有话说话,再者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明白。李老师给自己倒上一两白酒,一饮而尽,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两滴挂在内壁上的白酒缓缓落下。 李老师咂咂嘴,又给李迢倒上大半杯,然后说,满师傅,我今天不胜酒力,先回家休息,李迢,来,替我跟满师傅喝完这杯酒。满峰说,用不着,太见外了,李老师,以后机会有的是。李老师摆摆手,难得今天高兴,难得,难得。 16目前这是风声鹤唳,成典型了,按照上边报告里的话,叫作犯罪行为屡禁不止,但又能咋办呢,害群之马太多了,两只手抓不过来,抓过来了也教育不过来,老百姓总结得好,有道是,站在高楼往东看,一帮穷光蛋,站在高楼往西看,全是少年犯,妈了个逼的,世界看沈阳,那是越看越彷徨啊,再来一瓶,再来一瓶。 (太逗了) 17两瓶啤酒喝光,李迢告辞往家里走,徐立松从后面追上来,喊道,李迢,等我一下。然后递过去一支烟,又说,我陪你往家走走。李迢说,不用,歇着吧。徐立松给李迢点上烟,然后说,我知道,你从前对我有一些看法,但我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李迢没有说话。徐立松接着说,怎么说呢,我过去,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是欠考虑,可能让你比较反感。李迢说,没有的事,立松,想多了。徐立松说,这个其实也不要紧,你对我的看法呢,我全盘接受。李迢说,我能有什么看法,这其中有误会。徐立松说,但是我这个人呢,也有优点,心肠热,待人比较真诚,这个不是我自封,朋友们都这么说,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谈不上,但总归会报答的。李迢说,立松,今天的这些话,我听不懂啊。徐立松说,李迢,那我也不见外了,我想求你个事情,我和满晴晴过几个月可能要摆酒,目前手表和电视都买好了,差一些家具,知道你手巧,会做活儿,你看能不能帮我们点忙,抽点时间,打一套家具。李迢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跟满晴晴啊。徐立松说,对,满晴晴跟我,我跟满晴晴,处了有一段时间,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李迢说,恭喜啊,立松,好事情,不早说。徐立松说,好是好,但也发愁,囊中羞涩,家具不说,满晴晴她妈,还总嫌我工作不好,我得抓紧时间往高层次上走一走,天天糊纸壳子不是办法。李迢说,家具别担心,我答应你,喜欢什么样式的,画个图纸,有个轮廓就行,我琢磨琢磨,材料我来安排,你们摆酒,大喜事儿,家具算我随的礼,说到做到。徐立松说,李迢,怎么说呢,谢谢了,哥们全记心里,李漫的事情,我会催着我爸去盯着。李迢说,立松费心了。徐立松说,到时候一定来喝酒,千万别客气,在薄板厂食堂,鞍钢请过来的厨师,提前几个月预订的,技术顶级,上级领导来视察时,都是他做饭,焦熘虾段那是一绝,外酥里嫩,回味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