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5.12汶川地震后, 我在修复民族记忆链 作者 | 王宜欣 峰峦起伏的四川盆地西北部,有个地方叫北川。这里有优美的自然风光,丰富的物种资源和浓郁的羌族风情。大约1700年前,古羌人从甘肃、青海地区迁居到北川一带与当地土著居民融合,千百年来生息繁衍,逐渐形成北川羌族。拥有9万多羌族人口的北川,是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羌族的历史、文化、风俗,被确定为国家重点保护对象,集中保存在北川县档案馆。 苏义德,一位淳朴勇武的羌族汉子,时任北川县档案局局长。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左右,苏义德正朝着位于县委大楼的档案馆走去,路上偶遇熟人,两人寒暄话语未落,突然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巨声隆隆,特大地震发生了! 苏义德在飞沙走石中,踉踉跄跄,朦朦胧胧看到县委大楼顷刻间垮塌,位于五六层的档案馆瞬间被倒塌的楼房掩埋。当主震的肆虐呼啸而去时,苏义德才意识到,碎成一片的县委大楼已然匍匐在地,那深埋废墟的档案将何去何从?如若抢救不出,羌族的文化历史将受到重创,后果不堪想象。 这一切,让他一筹莫展。 数日后经过三次挖掘抢救出来的档案,虽然得以重见天日,但仍有一万余卷经过土埋、雨淹的档案,在高温高湿气候下开始腐烂!纸张变得糟朽,字迹洇化、褪变甚至消失。不少案卷在霉菌和水解的双重作用下,正在回变成纸浆。损坏现象随着时间推移进一步发展,档案所载信息将面临从读取困难到消失殆尽的危险。 实际上,地方档案馆在防灾救灾方面水平和能力是有限的,既缺乏大型抢救设备,也缺乏相应的专业技术人员,一旦发生大的灾害和次生灾害,立即就陷入困境。 危急时刻,四川省档案局向国家档案局请求支援。 灾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国家档案局立即派出三人专家小组前去支援。时任国家档案局、中央档案馆技术部主任王良城临危受命担任组长。这位学贯中西的留英博士,在国内外防灾减灾方面有着丰富的理论与实践经验,特别是对大型灾害动态研判具有准确把控能力。另外两名组员分属不同的专业。我的强项是防虫防霉和档案修复,山东省档案局孙洪鲁擅长研制应急抢救技术设备。 由于我们都具备抗震救灾所需要的专业救援资格,便毅然接受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使命。命令下达后,专家组肩负着国家档案局的重托与期望,火速集结奔赴受灾现场。 踏入北川境内,一路上我看到的是房倒屋塌,生离死别,又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无情。 记得我第一次认识死亡是在17岁那年。我们从内地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插场的知青,由于缺乏对亚热带森林疫源疾病的免疫力,连续发生了几起死亡事件。眼看正值花季的少男少女,高烧三天便失去生命,我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中。没想到40年后,我又目睹了更大的死亡灾害。 在8.3级地震中,仅北川县城内,一万五千多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四千多人失踪,北川县城被夷为平地,不由我不对此产生深深的恐惧。青少年时期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我,对生和死的认知是懵懂的,混沌的,而经过人生磨砺此刻的我,对生命和死亡有了清晰的义务性的认识。肃立在深埋着千万遇难者的废墟前,我对他们许了愿。我说:我虽然不能拯救你们的生命,但是我可以和所有奔赴到抗震救灾一线的档案人一起,把你们断裂的历史接上,让你们民族不灭的记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你们将在自己历史文化的血脉中永生! 疾速赶到受灾档案临时存放地点的专家组,下车伊始立刻投入到现场勘查中。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在当地34度高温下,临时库房热浪灼人,恶臭扑鼻。喜脏喜湿的毛衣鱼、书虱繁殖蔓延;腐生菌旺盛生长,黑曲霉,黄曲霉,杂色曲霉茂密的菌落,像绒布一样包裹着卷皮;案卷上恣意生长的蘑菇,只消一天,孢子散布到哪里,哪里就出现新的蘑菇;而从档案上轻轻扫下几克泥土放到培养基上,泥土里的虫卵不几天就孵化出几十头幼虫。 地震中受损档案 修复前档案 专家组比谁都清楚,工作在这弥漫着微生物污染物的环境中对身体健康的危害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们无所畏惧,他们与时间展开了赛跑,不眠不休地穿梭在每一个角落,摸清了全部受灾档案的损坏类型和损坏程度,提出系统的重度受损档案抢救、保护策略和工作流程。方案获批后,立即启动紧急处置程序,连夜将受损严重的档案紧急转运到雅安市冷冻场所实施冷冻。 这是一场速度与专业的考验!是与时间争夺档案生命的特殊战役! 闷热的不眠之夜,没有一丝凉风,树枝一动不动,蚊虫叮咬一拨一拨地袭来。打包搬运中,大家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档案上的尘土、污物和汗水混在一起和成了泥,沾的满头满脸都是。蚊虫叮咬的大包小包,痛痒难忍,为了防止感染,也必须强忍着不能去挠。然而,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放弃。如此大规模的紧急转运工作,在皓月当空的深夜,不声不响,有条不紊地按照拟定的方案进行。 在日日夜夜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的抢救下,一场紧迫、艰辛、浩大的紧急处置工程胜利结束!冷冻,有效阻止了受损档案的恶化和交叉感染,并为后续的修复赢得时间。冷冻档案经过真空干燥,案卷上的冰还未来得及浸湿纸页,就直接从固态升华为气体。少了冰化成水的过程,档案字迹就不会再发生损坏。如果说,冷冻真空干燥让垂危的档案起死回生,那么接下来的修复加固,就是为救活的档案"续命"了。 笼罩在巴山云雾之中紧锁的眉头变为灿烂的笑容,按局长苏义德的话说"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是,问题总是一环接着一环。史上难度最高的档案修复又提出严峻的挑战。进入修复加固程序的破损档案,个个患有疑难杂症,其数量之多、损坏程度之重,令人触目惊心。就是见多识广、巧手匠心的修复老师傅,也会望而却步。受当地修复技术水平限制,一些损坏特别严重的档案,被认为失去修复性,准备搁置甚至放弃了。随着民族记忆的复苏,专家组认为,在这个阶段我们所有的努力应该致力于保全民族记忆信息链的完整。那些看似没有修复希望的破损档案,说不定就是记忆链中的重要史实或者环节。为了解决这个瓶颈,提振大家信心,专家组一面抓紧研制出多种修复专用设备,一面探索出针对北川档案破损特点的新的修复方法。专家组将两者结合,运用多种修复综合手段,对那些典型损坏类型的档案一一进行示范性修复,并成功的将它们恢复到损害之前的模样。 化腐朽为神奇,是可以做到的!专家组通过示范和培训,把"不放弃,不抛弃"的信念根植于年轻的修复队伍,托起了档案信息生还的希望。 每当成功修复一卷破损档案,我都会有种重新体验生命意义的感觉。作为专家组成员,有义务向所有需要帮助的环节施以援手,而我希望能更多地发挥自己的专长,为抢救羌族记忆多做一些事情。 国家档案局专家组在北川期间,夜以继日,忘我工作,先后攻克了低温冷冻、真空干燥灭菌、修复加固、数字化处理等技术难题,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难度最高的档案抢救修复工作成功范例。 当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兑现了自己的誓言,深深吸一口北川潮湿的空气,突然感觉这加裹着山峦气息的味道,与云南建设兵团红土地的气味何其相似!北川的泡椒,豆豉,霉豆腐,与云南红土地的做法一脉相承,味道如出一辙。两块相毗邻的土地竟是如此的亲近!那块红土地,教会了我吃苦耐劳,勇敢坚强,坚韧不拔。成年后才知道,正是那块热土给了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馈赠!原来人生还有这样的礼物!我在抗震救灾中,能够勇挑重担,迎难而上,在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中不断突破自我,为灾区人民无私奉献,都来自于这份人生厚礼的积淀!虽然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块红土地,但是我把对那块土地的敬畏,对那块土地的感恩,加倍回报给了北川这块土地! 如今新的北川走向繁荣昌盛,11年前灾害的印记渐渐淡去。但是,我对抢救北川档案的记忆以及与救援队领导和同志们结下的战友情,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 我在北川所从事的档案修复工作,其实就是以我们特殊的方式向生命致敬。那些踩着余震,冒着生命危险,用双手挖出民族记忆,为抢救档案能够舍命的档案人,就是在链接民族悠久的历史。正是他们用生命的力量召唤抗争的勇气,在灾难中托举起希望,让北川的历史,民族的历史没有出现断层。 所以,我必须向你们,我们的档案人致敬。致以生命的敬礼。 2019年4月18日 汶川地震纪念碑 本文作者(中) 作者:王宜欣,1969年云南瑞丽生产建设兵团插场知青,1976年山西大学生物系毕业,后在河北省档案馆、国家档案局、中央档案馆工作,研究馆员,副巡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2009年退休。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图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