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北京市民,如果来苏州游玩、途经太湖一带的话,可能会看见一个熟悉的地名:香山。 这个香山,恰好也位于城西,不过令它闻名的不是秋天的枫叶,而是一群擅长盖房子的匠人。 若是苏州人来北京,大多不会错过故宫。庄严气派的皇家建筑,在习惯了小桥流水的人心里,会有另一种惊艳。然而,人们可能不会想到,建成于六百年前的紫禁城,是来自苏州香山的工匠的一次"集体汇报演出"。 "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他们从香山,走去了各个地方。从北京的紫禁城,到苏州的园林,再到西藏的布达拉宫,甚至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 来自苏州香山的能工巧匠,一代接着一代,踏遍万水千山,把六百多年的历史,堆砌到了今天我们的眼前。 对于这些匠人,人们称之为 "香山帮" 。 这个名字,乍听上去,带几分山林逸致,也有几许江湖草莽。如同这些匠人,世代扎根于民间,能与风雅的文人为友,也入得了皇家的殿堂。香山,一直在那里;香山的匠人,从历史中走来,也依然活跃于今天。如果在下一个六百年的时候,我们的后人还能一睹中国传统建筑的风采,在那背后,一定少不了香山帮。 前几年,有国外媒体评选全球最贵的房产,位列第一名的,是苏州一处叫做"桃花源"的中式建筑。这套建筑价值达10亿元,建造者正是"香山帮"。 贵,有贵的道理。昂贵的建材,要交给能达到极致的人。在"桃花源"的建造中,古建的"八大作"均由香山帮的制作大师亲自完成。许多复杂而几近失传的工艺,在这些匠人的合作下,才得以重现。如果不是香山帮,这座建筑的工艺、内涵、意境,连带着房产价值,恐怕都要大打折扣。 苏州"桃花源" 有香山帮的地方,就有精品。上世纪向国外"出口"园林、在大都会博物馆打造"明轩"的往事仍被津津乐道,在今天,除了"桃花源",南京夫子庙景区的仿古建筑群、苏州老城核心区的拙政别墅等项目,也都出自香山匠人之手。 香山帮,是受人尊重的历史传统,也是值得信赖的明星团队。 在这个传统难以为继、流行心浮气躁的时代,香山帮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历久弥新的理想。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明轩 苏州网师园 殿春簃 香山帮的名声,已经远播海内外。不过,要谈论香山帮,我们还是会追溯到苏州西边毗邻太湖的那座小山。 《木渎小志》载:"昔吴王种香草于此,遣西施及美人采之,故名。"这类传说,听听就罢,不必在意它是否真实。不过,这座郁郁葱葱的小山,映衬着太湖细白的沙洲、穿梭的渔帆,山色秀美,若遇上西施和香草,倒也没有哪里不般配。 为人称道的,不只有风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秀美的太湖边上,一向盛产文人与哲匠。 香山脚下的山村里,世代住着许多既懂艺术、又懂技术的匠人。明代永乐年间,出了一位名叫 蒯 祥 的,他去京城混出了名声,成为香山各匠的带头大哥,将香山帮的名声发扬光大。 北京宫城图 是的,"香山帮"的名号真正叫响,并不是在苏州。如同过去或是现在的很多人,功成名就之前要先赴一场大考:进京。 今天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北京宫城图》,为我们留下了北京皇城初始的样子。画面的中央是承天门,也就是今天天安门的前身,门外的金水桥、华表和石狮,均有描绘。 旁边还画了一位身穿红色官服的人,那个人是作为紫禁城设计师和施工负责人的蒯祥。 可惜,历史秉承着对工匠的一贯轻视,哪怕是主持修建紫禁城这样的大事,也没有给匠人留下太多的记载。或许,当年起主导作用的并不是年轻的 蒯祥 ,而是他的父亲蒯福。蒯祥真正独当大任,要到正统和成化年间。 无论如何,出身世家、技艺精湛的蒯祥,得到了皇帝的欣赏,还当上了二品官。这是他个人事业的成功,也让他身后的香山匠人在京城一鸣惊人。"香山帮",成了天下无人不知的建筑流派。 然而, 如果说北京皇城是香山帮对外打响知名度的地方,那么苏州园林,才是香山帮真正的用武之地。 因为在 蒯 祥成名之前,无数手艺精湛的香山工匠,早已让苏氏建筑形成了体系,并且建造出了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等等流传至今的经典园林。 香山帮,如它的名字那样,是地域文化的产物。明朝皇帝挑选他们去修皇城,当然是因为他们出色的能力;而强大实力的形成,既与苏州富庶的水土有关,也与当地兴盛的园林文化有关——若没有这些,也就不会有香山帮的广阔舞台。 由明至清,北京的紫禁城在不断的重修,每次工程里,都可以看到香山工匠的身影。然而这些匠人,最后还是要回到苏州去。 香山帮的 孳育 ,离不开 吴地 的土壤。 自孙吴到晋室南下,"士族精神"结合着勾吴文化固有的温文尔雅,诞生了以"士族精神、书生气质"为审美核心的江南文化。经南朝烟花春雨的进一步柔化,"诗性"遂成为"江南文化"最本质和与众不同的特征。 隋唐五代,吴地经济文化持续发展,"苏州太守例能诗";两宋文治社会,直至元代,苏州一度成为文学中心。依托着吴地发达的经济、奢靡的消费和风雅的人文环境,香山帮的技艺也得到长足发展:南朝四百八十寺、北宋艮岳、西湖园林群,都是香山帮施展身手的舞台。 至明代时,吴地人文荟萃,名人辈出,地域文化自成一格,诞生了许多以"吴"命名的流派:吴门画派、吴门曲派、吴派经学,等等。 文人直接参与园林建筑的构画设计,与香山匠人密切合作。匠人也具备了审美自觉,甚至不乏能书善画者。 文人与匠人的互动,提高了香山帮的品味,也奠定了香山帮的地位。 所谓"生逢其时",到蒯祥这里,有的不仅是时势,更有千年的传承。 吴文化是精致细腻的文化,也有着精细、周密的思维方式。在吴地文化的熏陶下,香山帮形成了自己的技术规范和审美标准。 和其他各地的匠人一样,香山帮的营造技术运用最普遍的地方,是在民居建筑里。而与众不同的是, 因为担当了私家园林的营构,园林建筑的灵活与机变,极大地调动了香山帮匠人的智慧和灵感。 香山帮的各个工种之中,以大木作为领衔,又有砖雕、彩画、花墙头、木刻、凿石、掇山……种种讲究精致的技艺,服务于园林的美感,使之成为艺术品。人们不再把营构一事仅仅视为"匠作之术",而越来越重视"建筑之美"。 图片 | 沈伯韩 密布的水网,是吴地的天然 资本 。苏州的居住建筑,是江南水乡特色文化的代表。以水为带,也是苏州园林的一大特色。 无水不成园,或傍水构筑,或凌空作架,或池旁筑台,在苏州的园林中,造园的四大元素:理水、叠山、建筑、植物,都是以水为核心的。在香山帮匠人手下,房屋、池沼、树木、花卉相联络,以求天然真趣,完成"有法无式"的巧妙营构。 苏州建筑在色彩上基本使用的是黑白色调,城市给人的印象也是简洁雅致,像一幅清丽娟秀的水墨画。 同处在粉墙黛瓦的江南一带,徽州民居极尽雕饰,浙江民居繁复厚重,只有吴地民居可以被形容为轻巧秀丽,以至于外地游客去了徽州再到苏州,会觉得这里的建筑太"朴素"。 然而,正因为没有缤纷的色彩、没有恢弘的体量,吴地民居建筑更需要耐心品味:精美的砖雕门楼、精致的花园天井,精巧的梁柱椽檐,均是在建筑内里下足了功夫。 苏州民居,处处可见苏州人的精致感:低调而内敛,尚文而儒雅,崇饰而不炫富。 即使在很简陋的住宅中,也能看见一支含苞的梅花、一块小小的太湖石,诉说着吴地主人"低调的奢华"。 图片 | 李博 当一门技术可以当作艺术来欣赏的时候,它同时承载的还有文化。 "巧"和"精",是世人公认的对"苏作"、"苏式"工艺的概括。 香山帮的手艺,营造出的不仅是建筑样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吴地人的性情与审美,也都反映在了营造技艺的精微之处。 地域的人文环境,也是对人的成全。本是 在 平凡不过的盖房子的匠人,因处在"主好宫室"、"崇文尚饰"的吴地,而有了更大的机遇和挑战。 香山帮的境遇也与时代变迁息息相关。清代后期以来,因为社会动荡、私家园林式微,以及水泥建筑的推广,香山帮也呈现衰退萎缩之势。 不过,香山帮的影响依然还在。上世纪50年代开始,留园、拙政园、虎丘、怡园、沧浪亭、狮子林等园林进行修复工作,香山帮是当仁不让的操刀者。千里之外的西藏,从1989年开始修缮布达拉宫,一半的维修任务都交给了香山帮的匠师。在几次海外造园中,也均有香山帮匠人的参与。 今天的中国市场广大,仿古建筑也颇受欢迎。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极大地提振了人们对苏州传统的认知。令香山帮重新振兴的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不过,如何在老树上发新枝,也成了香山帮匠人新的课题。 拿拙政别墅来说,它的设计建造已经不是中国传统的木结构,而是钢筋混凝土。这是香山帮匠人适应市场需求的创新之作,建成后的建筑具有阳刚劲美,也与周边小桥流水的风格相融洽。 建筑,应与所处的环境相协调。 香山帮一路走来,都饱含着对吴地的深情。无论市场如何变化、建材如何更新,保持苏式建筑风格的原汁原味,都是香山帮匠人应变的核心价值。 图片 | 李博 今天也有很多人意识到, 建筑要具有独特性,应该让设计和所处的环境发生对话。 安 缦 酒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北京的皇家园林颐和园,到杭州西湖边宁静幽深的村落,再到丽江的千年古城,每一家安缦,不仅会选择与当地的文化历史遗迹为邻,也力图在气质和所提供的生活方式上,与当地接轨。 北京 颐和安缦 杭州 法云安缦 丽江 大研安缦 在今天的城市里,我们太容易陷于千篇一律的麻木。 我们满怀期望去一个城市,当发现此处与别处如出一辙时,那种失落感让人无可奈何。 "在地",曾是建筑赖以生存的土壤,也为今天的我们提供了一个出口。 无论江南,还是西北,地域文化都是传统建筑的根基。不过,若只是对当地文化符号进行简单的复制,"在地化"也容易沦为"同质化"。唯有 香 山帮那样,不离不弃地扎根在深厚的历史积淀中,生长出自己的特质,才能成为当地文化的有机部分,堪为实用与审美相结合的典范。 无论香山帮走到哪里,从没真正离开过太湖边的那座小山,所以他们历经浮沉,又总能枯木逢春。 (来源|明清家具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