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家具的经典轮回

　　明黄花梨官交椅何为时尚？
　　每年各大时装周，人们总会发现，某款衣服似曾相识，查阅资料，原来它们在二三十年前就流行过，很多细节都惊人相似。
　　信息时代，打开手机或网络播放器，某段音乐会忽然让你和过往撞个满怀，多年前，当街头的音像店还在卖力地播放彼时最火的流行歌曲时，这段旋律早已脍炙人口、深入人心。
　　何为时尚？
　　时尚，是经典的轮回。
　　那么，何为经典？
　　这两年，有个词挺流行——＂故宫跑＂，说的是故宫博物院展出《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等传世经典名作时，观者云云络绎不绝，起自清晨，归至深夜，也不管人家博物馆几点关门几时下班，更不顾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坚定不移不看不离，当轮到自己临近时，还要奋力奔跑争分夺秒，唯有如此方可早看一眼多看一眼。
　　每逢暑期，如果电视台没播《西游记》《还珠格格》或《新白娘子传奇》这三部电视剧，似乎就不算真正过了个暑假。三部神剧，年复一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观众，而这当中的很多人，恐怕早已看了不下五遍、十遍仍旧百看不厌。为何？只因经典。
　　上述这些，似乎在印证一个逻辑——时尚必然产生经典，经典中永存时尚，经典不是用来超越的，是用来致敬的。
　　可这，又与桌子椅子柜子几子这些明式家具有何相干呢？
　　提到＂明式家具＂，就不能不提中国古家具研究领域的泰斗级人物——王世襄先生，正是他在上世纪80年代先后出版《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研究》两本皇皇巨著，才得以让＂明式家具＂一词为人熟知并广泛传播至今正是在《明式家具研究》一书中，王世襄先生明确提出：＂明式家具＂一词，有广、狭两义。其广义不仅包括凡是制于明代的家具，也不论是一般杂木制的、民间日用的，还是贵重木材、精雕细刻的，皆可归入；就是近现代制品，只要具有明式风格，均可称为明式家具。其狭义则指明至清前期的材美工良、造型优美的家具。这一时期，尤其是从明代嘉靖、万历到清代康熙、雍正这200多年间的制品，不论从数量来看，还是从艺术价值来看，称之为传统家具的黄金时代是当之无愧的。
　　由此可知，＂明式家具＂的范围要远大于＂明代（或明朝）家具＂，此外，当今人论及＂明式家具＂时，往往专指明式硬木家具，但＂明代家具＂中不仅包含了＂明式硬木家具＂，当然也包括了＂明式杂木家具＂＂明式大漆家具＂或其他材质的明式风格家具。
　　明黄花梨角柜
　　都说明式家具是中国家具史的巅峰之作，缘何会有如此结论？
　　中国家具从诞生至今，已历经了至少3000年以上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自夏、商、周开始，人们因席地而坐用篾编成席，那段时间，古籍上也出现了床的记载，在出土的大量汉墓画像或汉墓壁画中，榻、案、几等家具器型也屡见不鲜。随后，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中国传统家具一脉相承、逐步改进，随着人们垂足而坐这一起居动势的出现以及衣物、财产等物质生活的日益丰盈，床、凳、椅、柜等家具造型相继出现，而到了宋代——中国器物审美的顶峰，无论是宋徽宗《听琴图》中的琴桌和高几，还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所描绘的市井店铺家具，无不通过种类和器型的多样性能够看出家具已经发展到了完全不同于历代前朝的一个新阶段，在此时期，中国古典家具在器型和结构上已基本确定，甚至还有了某种阶级属性——帝王将相、闲人雅士或市井平民，不同人群对于家具的美学标准、个性偏好不尽相同，无形与＂有形＂之中，古代家具已与特定人群专属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由此，我们来逐一阐释明式家具如何成为难以逾越的＂不朽经典＂。
　　明黄花梨书箱
　　从宋式家具到明式家具，尽管中间隔着元代的近百年历程，但家具制作在造型、工艺、气韵、法度等方面仿若一脉相传，而从明式家具到清式家具则在上述四个层面大为迥异、泾渭分明，原因何在？普遍来看，一个重要背景是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雍正、乾隆两朝，由于经济繁荣、盛世空前，宫廷内的奢靡之风日趋滋长愈演愈烈，开始追求新奇繁缛的制作风格，破坏、颠覆了此前明式家具朴素、简洁的设计传统和美学风尚。而明式家具最重要的审美要义，就在于王世襄先生总结的＂十六品＂：简练、淳朴、厚拙、凝重、雄伟、圆浑、沉穆、秾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雅和清新。
　　之所以呈现出如此之多不同层面的美感，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些家具往往由晚明清初时期文人墨客参与设计制作，他们在刨子等木工工具革新进步的前提下，对硬木的处理更为得心应手、细致精到，他们追求木质天然的色泽纹理，同时兼顾科学的结构法度，榫卯结构也更加精巧，并且在造型设计和线脚美学上充满了江南文人家具的意趣。
　　而这一切因素的构成和叠加，已然让明式家具不再仅仅是一件普通的家用日常器具，更成为精心琢制可传世的艺术品。如今品评一件明式家具，往往从型、艺、材、韵四个层面入手，优美的器型、精湛的工艺、珍稀的材质和雅致的气韵造就了明式家具超凡脱俗的美轮美奂。
　　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其表达的思想哲理、艺术品位和历史文化价值，不仅令明清时期的文人士大夫竞相追捧、陶醉其中，也在数百年后为西方学者、收藏家所瞩目，甚至成为现代极简主义家具思潮的鼻祖。
　　明红木官帽圈椅
　　当然，这当中的跨越，是从雍正末年到20世纪20年代，其间对于明式家具的关注与推崇，似乎时钟指针停摆了180多年。
　　时空坐标轴来到1944年，旅居中国的德国人古斯塔夫·艾克（GustavEcke）先生的跨时代巨著《中国花梨家具图考》问世，这是首次从完全不同的视角介绍和阐释中国硬木家具，并将之在西方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艾克先生的研究不仅成就了里程碑式的专著，也重新开启了一个新的视角，一个关注中国传统艺术审美并与之将西方精神世界联通的视角。
　　近30年后，1970年代，美国古董商、收藏家安思远（RobertHatfield Ellsworth）先生携专著《中国家具：明清硬木家具实例》而来，成为中国家具研究史上又一标志性事件。该书的问世，极大地推动了西方世界对于中国传统家具的认知，甚至引发了西方明清家具的收藏热潮，安思远本人也因此被称为＂明代之王＂。
　　明代夹头榫灵芝云纹大翘头案
　　时至今日，回望种种，正如英国著名古董商、收藏家马克斯·弗拉克斯（Marcus Flacks）先生亲眼所见一样，从近现代到当代中国，明式家具的再次复兴与繁荣，与西方世界的认同和推动有直接关系，＂明式家具与新兴发展起来的‘现代主义’美学发生了共鸣＂。包豪斯现代主义风靡全球，也为中国带来新的风潮，这背后的推动力，来自西方文化与设计领域，欧美的设计大师们认为明式家具的简练风格对西方设计有启蒙价值，进而很多西方博物馆和收藏家开始大量购藏明式家具。值得注意的是，明式家具并非仅仅根据木材硬度来简单理解＂设计＂原理，事实上，传统东方家具的设计和构造思想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发展而来，这也使得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变——西方人初始阶段原本只是将明式家具作为舶来的家居装饰品，但如今正逐渐将其提升为一种艺术形式来欣赏。
　　造型上，明式家具的极简风格既顺应时代潮流，又与当今都市快节奏的工作生活状态形成互补相得益彰，而且鲜明的线脚美学更是深入浅出广获认同。
　　工艺上，随着工业文明的推进，制作工具愈发先进，工匠在处理硬木时更为得心应手，而且可通过机器辅助实现批量生产——历史上第一次最大化地满足了更多人的需求。
　　材质上，随着全球贸易一体化市场的日益成熟，交通运输条件的提升使得无论传统木材抑或新近发现的材质，凡与明式家具用材审美趋同的木料，都正源源不断运往中国，形成稳定的市场供应。
　　气韵上，国学的复兴、传统文化的普及和全民收藏热的兴起，令明式家具不仅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还颠覆了过去传统器物难被年轻人群接受的规律，当下热爱和拥有明式家具之人，长至耄耋，少含弱冠，无论男女，老少咸宜。
　　《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明式家具首先为器，但也近乎于道，器以载道，道隐于器。子曰：君子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