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延宾,太平府人,妻子金氏,无法生育却又特别善妒。柴某用百金买了一个妾,金氏对她非常残暴,一年多就死了。柴某愤怒的离家,独住了好几个月也不肯和金氏同房。 一天,柴某做生日,金氏态度卑微庄重又重礼的帮丈夫祝寿,柴某不忍心拒绝,夫妻俩这才和好了。金氏在内院设了酒宴叫柴某去喝酒,柴某以醉了推辞。金氏盛装打扮前去柴某住的地方,说:"我一整天都竭尽诚意,您却醉了。请让我敬一杯酒后再告别。"柴某这才去了妻子那,俩人小酌喝酒。 柴某越发高兴,当晚就留在妻子房内休息了,也从此对金氏敬重如初。金氏便叫来了媒婆,叮嘱媒婆帮丈夫寻找出色的妾室,却又暗地里让媒婆拖着事情不要办,自己却表现出催促的样子来。 这样过了一年多,柴某等不及了,就托亲朋好友都帮忙,得了林氏的养女。金某一见林氏女,喜形于色,和林小妾一起吃住,胭脂花粉首饰等,任由她取用。然而林氏女虽然不错,却不会女红,除了会绣鞋外,其他的都需要依靠别人。金氏说:"我素来勤俭,也不像王侯之家一样,买你来当画供着。"于是就交给林氏上好锦缎让她学习女红,就像严师教诲弟子一样。起初还只是责骂,后来用了鞭子。柴某心疼却没办法,不能改变林氏女的处境。而金氏对林氏的怜爱,胜于往昔,往往亲自为她梳妆打扮。只不过鞋跟稍微有点折痕,就用铁杖击打她的双脚,头发稍微有点凌乱,就扇她耳光。林氏女不堪忍受她的虐待,上吊死了。柴某悲痛万分,对金氏很有怨言。 金氏怒道:"我代你教导小娘子,有什么罪过?" 柴某这才明白了金氏的诡计,从此和金氏反目,发誓断绝夫妻恩情。暗地里在别业盖了房子,打算买个丽人另外过日子。 这样过了半年,柴某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一次偶然在朋友的葬礼上,遇到一个十六岁的女郎,光艳夺目,让人凝神忘我。女子觉得柴某放肆的眼光很奇怪,就转开眼不理他。柴某问了人,知道女子为邵氏。邵家很穷,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年少聪慧,就教她读了书,一看就能明白,特别喜欢读内经和冰鉴(相书)书。她父亲很疼爱她,有上门提亲的都让她自己选择,不论贫富都可以,所以十七岁了还没有订亲。柴某知道这些事情后,知道这件事成不了,然而心里一直想着邵氏,又希望她家穷或许可以用钱打动。 忽然有一天,一个卖货的贾婆子上门来卖珍珠,柴某就跟她说了自己的愿望,并用重金贿赂她,说:"只求能够对她表达一下我的诚意,能不能成,都不怪你。万一事情成了,千金不惜。" 婆子贪他的钱,就答应了。去了邵家,和邵妻话家常,看到邵家女儿,惊叹的赞道:"好个漂亮的姑娘!假如选入到那昭阳院去,赵家的姐妹(赵飞燕姐妹)又算得了什么!"又问:"夫婿谁家?" 邵妻答道:"还没有定下。" 婆子说:"这样的一个闺女,何愁没有王侯上门啊!" 邵妻叹道:"不敢期望王侯之家,只要是个有根底读书人,就很好了。我家这小冤孽,反复挑选,十个里面也没挑出一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婆子说:"夫人无须埋怨。凭她的好相貌,不知道是前世修了什么样的福泽才能娶到她呢!昨天有一件特好笑的事,柴家的公子说:在某家的葬礼上见过你家姑娘,愿意出千两聘礼,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一早被我呵斥跑了。" 邵妻微笑不答。婆子说:"若是穷秀才家那不用谈了,若是有钱人家,哪怕不是读书人,有富贵,却也可以。" 邵妻依然笑而不语。婆子拍手道:"如果真这样,那真是我失言了。蒙您抬爱,每次上门就和我谈心还准备酒食。但再想想,如果有了千金,往后你们出入皆是车马,住的是阁楼,我再上门,那是会被看门嫌寒酸,呵斥我呢。" 邵妻沉吟很久,起身离开,和丈夫商量,没多久,叫她女儿进去一起说话,好一会三人一起出来。邵妻笑道:"小丫头真是古怪,多少好人家不愿意嫁,听说去做妾就答应了。只是担心被读书人嘲笑啊!" 婆子说:"如果嫁进去生了一个儿子,那就算正室也拿她没办法。"说完,就把柴某打算另外安置邵氏的事说了。邵妻越发高兴,叫来女儿说:"你快和贾婆婆说说,这是你自作主张,日后别后悔,埋怨父母。" 邵氏不好意思的说:"父母放心享受照顾,不用担心后事。况且我自觉福薄,如果嫁了好人家,必定会减寿命,稍微受点折磨,未必不是福气。之前见过柴公子也是有福相的人,子孙里必定有飞黄腾达的。" 婆子非常高兴,跑去告诉柴某。柴某喜出望外,马上就准备了千金,准备了轿子,把邵氏娶进了别院,家里没有敢二话的。邵氏对柴某说:"您的办法,就是相当于燕子在帘幕上筑巢,不看长远啊。塞口防舌,希望不会泄露消息,怎么可能得到安宁?我请求我们不如早早回家去,祸反而小些。" 柴某担心邵氏会受到金氏的摧残,邵氏说:"天底下没有不可教化的人。况且我如果没做错什么,她又凭什么发怒呢?" 柴某说:"话不是这样说。她非常的彪悍,没办法用普通情理打动的。" 邵氏说:"身为贱婢(妾室),被摧残折磨也是分内的事。否则,整天担心着过日子,怎么可能长久呢?" 柴某觉得她说的对,然而始终犹豫着无法下决定。一天,柴某出门,邵氏穿着婢女的衣服出门,命令下人牵来老母马,一婆子带着包裹跟着,竟然直接去了金氏住的地方,伏地陈述。金氏刚开始非常生气,后来又想到邵氏自己前来自首可以原谅,又见她妆容打扮都很谦卑,怒气也稍微平息了。于是命令婢子难处啊锦衣给邵氏换上,说:"那个薄幸人对外人传播我的坏话,让我枉遭非议。其实都是因为男子不义,那些婢子不讲规矩,我全是被气的。你想想看背着妻子另外找了女人,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邵氏说:"我仔细观察过,他似乎心有悔意,只是放不下面子而已。古语说:‘大者不伏小’。按常理说,妻子对于丈夫来说,如同儿子对于父亲,庶之于嫡啊。夫人如果肯主动示好,那么积怨可以都消除了。" 金氏说:"他不肯过来,我示好给谁看?"金氏当即命令下人为邵氏准备房间,心里虽然不高兴,也暂且安顿了她。 柴某听说邵氏回了家,惊讶警惕不已,暗自觉得真是如羊入虎群,定然已经被折磨不堪了。于是飞快的跑回家,只见家里一片安静,心里稍微放了点心。 邵氏迎柴某入门并且劝他去金氏哪里,柴某面有难色,邵氏哭着劝他,柴某稍微听进了一点。邵氏前去见金氏说:"相公刚回来,自觉惭愧无以见夫人,求夫人前去给个好脸。"金氏不肯去,邵氏说:"我已经说过,丈夫对于妻子,就像嫡至于庶。孟光把饭菜举到额前高送到丈夫面前,没有人觉得她谄媚,为什么?因为她身为妻子这样做符合自己的身份啊。" 金氏于是就听从了邵氏的话。见到柴某说:"你狡兔三窟,为什么还回来?"柴某低着头不说话。邵氏用手肘碰了碰他,柴某这才强颜欢笑。金氏的脸色稍微好了点,打算回房去,邵氏又推柴某跟过去,又叮嘱厨娘准备酒菜。从此以后柴某金某复合。而邵氏每天早起穿着婢子的衣服去拜见金氏,帮金氏梳洗打扮,像婢子一样恭敬的对待金氏。柴某每次去她房里,她都苦苦推拒,十多次里才肯和柴某同房一次。金氏心里也觉得邵氏很贤良,然而自愧不如,心里的惭愧慢慢的积累变成了嫉妒。只不过邵氏侍奉她非常的恭敬又小心,抓不到错处,即使稍微责骂她,她也乖顺的承受。 一天,柴某和金氏吵了小架,第二天起床时还余怒未消。当时邵氏捧着镜子,镜子掉地上破了,金氏越发生气,抓着头发瞪着眼睛。邵氏害怕,长跪下乞求免除责罚。金氏怒气难消,鞭打了她几十下。柴某在一边看着忍不了,盛气跑进去,把邵氏拉了出来,金氏叫喊着追出来打。柴某生气,夺下鞭子反抽过去,金氏皮肤都被抽裂了,这才退下。从此夫妻仿若仇敌。柴某禁止邵氏去金氏那里,邵氏并不听,早早起床,跪着前行等在帘子后面伺候。金氏捶床怒骂,赶她走,不让她前来伺候。金氏日夜咬牙切齿,打算等柴某出门后就把怒气发泄到邵氏身上。柴某知道了,就谢绝交往,关上门不参与社交。金氏无可奈何,只能整天责罚婢仆来泄愤,下人都无法忍受。自从夫妻翻脸,邵氏也不敢让柴某进房,柴某从此独寝。金氏听说了这件事,也稍微放心了点。 有个大丫头素来狡黠,偶然和柴某说了话,金氏怀疑她有私情,狠狠责罚了她。婢子则在没人的地方咒骂金氏。一天晚上,轮到那婢子晚上伺候金氏,邵氏叮嘱柴某不要过去,说:"那个丫头脸上有杀意,居心叵测。" 柴某听了她的话,就把那丫头叫来,诈她道:"你打算做什么?" 丫头惊怕,吓得说不出话来。柴某越发觉得她可疑,搜她的身,在她身上发现了利刃。丫头无话可说,只能伏地求死。柴某打算要杖打她,邵氏制止说:"如果被夫人知道了,这丫头必死无疑。她本来也罪无可赦,不如就卖了她,既保全了她的性命,我也能得到报酬。"柴某同意了。正好碰上有买妾的,就匆忙卖了。 金氏并不知道事情缘由,发现柴某未经商量就把丫头卖了,责怪柴某,也越发迁怒到邵氏身上,咒骂得越发厉害。柴某也生气了,对邵氏说:"都是你自找的。之前如果让人杀了她,哪有现在的麻烦?"说完就走了。金氏对他说的话感到奇怪,问遍左右,没有知道原因的,问邵氏,邵氏也不说。金氏心里越发烦闷愤怒,抓着衣服狂骂。柴某这才回身,把事情告诉她。金氏大惊,对邵氏好言好语,心里却转而恨她知道却不肯早说。柴某还以为她们嫌隙尽消,不再做防备。一天,柴某出远门,金氏叫来邵氏数落她:"杀主的人罪不可赦,你放了她是有何居心?" 邵氏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金氏烧红了铁块烙在她脸上,打算毁了邵氏的脸,婢仆们都为她打抱不平。每痛哭一声,下人们都跟着哭,愿意替代邵氏受死。金氏于是就不再烙她,改用针刺她肋部二十多下后才让她走。柴某回来,见到邵氏脸上受伤,大怒,打算去找金氏算账。邵氏拉住他衣服说:"我明知道你这里是火坑却依然跳了进来。当时嫁给你的时候,难道就以为你家是天堂吗?也是因为我自知命薄,以此来解除老天怒气而已。安心忍受着,还有过去的时候,如果再触怒老天,那真是填了坑却又重入深渊了。"于是邵氏用药粉敷在伤口处,几天后就痊愈了。照镜子时,邵氏忽然抱着镜子高兴道:"郎君你今天真该为我庆贺啊,她烙断了我的晦纹啊!"于是邵氏早晚伺候金氏,一如往日。 金氏之前见到众人都帮邵氏求情,自知已经是众叛亲离的地步,稍微有点愧疚后悔的念头,常常叫邵氏来一起做事,言词脸色都很平和。一个多月后,忽然生了病,吃不下饭。柴某恨不得金氏死掉,就没有怎么过问。几天后,金氏腹部胀了起来,整天只想睡觉。邵氏伺候顾不上吃喝休息尽心伺候她,金氏越发感激她。邵氏跟她说自己会医术,金氏自觉之前对她很残酷,怀疑她报复,于是就拒绝了。金氏持家很有手段,婢仆都听她的约束。自从她病了以后,仆从都懒散了没有管家的。柴某只能亲身上阵,然而操劳半死却没什么效果,家里的柴米没吃就用完了。从此不由思念起了金氏,请来医生治疗。金氏对人就说是得了"气蛊",所以大夫诊治时,全都说是因为郁气内结。这样换了好几个医生,都没有效果,而金氏也病危了。一次又在煎药时,邵氏劝说:"这样的药,吃百副也没用,只会加剧病情啊。" 金氏不相信。邵氏暗中抓了别的药换了。吃过药后,一顿饭功夫拉了三次,病似乎就好了。金氏由此嘲笑邵氏乱说,喊道:"女华佗,如今是什么情况呢?" 邵氏和婢女们都笑了起来。金氏就问原因,这才把换药的事情说了。金氏哭道:"我每天受你的恩情却不知道啊!从今以后,家里的事情,都听你的话。" 没多久金氏的病就好了,柴某摆酒席为她庆贺。邵氏捧着酒壶在边上伺候,金氏起身夺过酒壶,拉着她的手臂让她坐在身边,对她非常爱护。夜半,邵氏借口离席,金氏派两婢子拉她回来,硬要和她睡一起。从此,什么事金氏都会和邵氏商量,一起吃饭,比亲姐妹还亲。没多久,邵氏生了一个男孩,产后多病,金氏亲自照顾她,就像侍奉老母亲一样。后来金氏患了心病,心口痛的时候脸色全青了,只想死。邵氏急忙去取几枚银针,等她来时金氏痛得快死了,邵氏急忙把针刺入穴位中,疼痛戛然而止。十几天后又复发,邵氏再次施针,过六七天又复发。虽然针刺就好,没受太大痛苦,然而邵氏心里常常揣揣不安,只担心病情发作。 一天晚上,金氏梦见到了一个地方,好像庙宇似的,殿中的鬼神都是活的。神问:"你是金氏吗?你作恶多端,寿数本该尽了,念在你悔改了,所以只降了病灾,以示微罚。之前你杀了两名妾室,这是她们前世的报应。至于那邵氏又有什么罪过,居然遭遇了这样的惨毒之事?鞭打的刑罚,已经有柴生代为回报了,可以抵过。你欠下的还有一次烙印和二十三针,如今这三次也才刚好还平了,你就希望能根除病症啊?明天又要发作了。" 金氏醒来后非常害怕,只希望被梦境所骗。然而吃过饭后果然病了,痛的程度加倍。邵氏一来就刺,金氏立马就好了。邵氏疑惑道:"用针扎就够了,怎么还除除不了病根呢?我看还得用火灼烧,这非烧烂不可。只是担心夫人承受不了。" 金氏回想起梦中的话,因此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然而呻吟忍受着的时候,默默想到还欠了十九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病,还不如一天就全部承受,以后就不用受苦了。扎过一炷香时间,金氏求邵氏再扎,邵氏笑道:"针怎么可以随便扎呢?" 金氏说:"不用考虑穴位,只求你扎十九针。" 邵氏笑着不答应。金氏很坚定的请求,起身跪在床上,邵氏终究还是不忍心。金氏就把梦境告诉了她,邵氏这才约莫着经络,刺了 十九针。金氏从此以后病好了,果然不再复发,而自我忏悔,对待仆从也没有戾色。 邵氏的儿子名叫俊,聪慧绝伦。邵氏常说:"这孩子有翰林之相。"八岁就有了神童的名号,十五岁考中进士入了翰林。当时柴某夫妻四十岁,邵氏三十二三。邵氏坐着华车回娘家时,乡里都以她为荣。绍翁自从卖了女儿后家里暴富,然而读书士人却都羞以为伍,直到那次邵氏回来,从开始有了往来。 异史氏说:"女子狡猾善妒,这是天性。而那些作为妾的,又喜欢炫耀美貌耍心机,越发让妻子生气。唉!这就是祸事的由来啊。如果安于自己的命运,安守本分,百般折辱而不改变想法,那又怎么会遭受棍棒刀刃呢?至于那些被拯救了性命才有悔改念头的,呜呼!那还是人吗?报应按数偿还,而没有增加利息,这是老天的宽恕啊。所以用仁术来做恶报,不也是颠倒了!每次见到愚蠢的夫妇抱病终日,就招来无知的巫医,任他们用针刺用火烧却不敢呻吟,心里也曾经怪异过,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 闽人有纳妾的,晚上去妻子房间,不敢马上离开,假装脱鞋好像要上床一样。妻子说:"去别处睡,别装模作样。"丈夫还犹豫着,妻子正色道:"我不是像别人那样妒忌的人,何必如此。" 丈夫这才离开。妻子独卧,辗转无法入睡,于是起身,去妾室房外伏身偷听。只听妾的声音很低,不怎么听得清,只有"郎罢"两字稍微能听见。郎罢,闽人叫"父亲"的称呼。妻子听了一会,气上心头痰堵气口晕了,头碰到了门上发出声音。丈夫惊骇的起身,开门,妻子的身体倒了进去。丈夫叫妾拿来烛火,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妻子。急忙扶起身灌了热水,妻子眼睛微开就喊道:"谁家的郎罢被你这样喊!" 嫉妒的心真是好笑。 《聊斋志异·邵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