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8日，由教练吴昱斐，队员李浩南、阿合卓立、杨子腾、鲁吐布拉组成的中国队，在国际篮球U18三人篮球亚洲杯的决赛中战胜中国台北队，夺得本届比赛男篮组冠军。 这支以乌鲁木齐市第一中学男篮为班底组成的队伍，代表中国队出战国际赛事，并且最终夺冠，是吴昱斐想也没想过的。那一年，他还不到25岁。 颁奖仪式结束后，身边的人依旧在庆祝，吴昱斐笑得灿烂，他沉浸在这迟一刻到来的喜悦里。场边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激动地围了过来，想要求一张合影。其中的一个女生，拿着队员送给观众的比赛练习用球，一边递给他签名，一边已经有些哽咽。＂教练，我太感谢你们了！我来马来西亚留学4年了，没有听到过中国国歌，今天在这儿，以这样的方式，你们让我听到了。＂ 只要能打球 在吴昱斐的抖音账号里，有一个名为＂我与篮球二十年＂的专栏，他在第一集视频开头说的第一句话，很简单也够直接，＂只要能打球，我什么都可以不干。＂ 9岁开始接触篮球，跑到业余体校里跟人家训练，运球、脚步移动这些基本功，吴昱斐就这么跟着练了一年。说来也奇怪，篮球这东西，讲究一个＂球感＂。这很难用精密的数据或指标解释，它需要日复一日地不断积累，当然也需要那么一点天分。但最主要的，还是自己对于篮球的感觉，那种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还真是那句话，一瞬间开窍。＂吴昱斐说。练了一年的基本功，那天在操场上就是突然地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行了。胯下变向、运球转身，一切动作都是那么协调又顺手。 那时候，《篮球先锋报》每期都会附赠一张NBA球星海报。吴昱斐也买，他甚至不知道那些球星都是谁，只是觉得他们的动作帅得不行。他把买来的海报小心翼翼地贴在卧室墙上，一开始还想着摆点造型，这个正着贴，那个斜着贴，后来硬是贴不下了，就一排接一排地挨个贴过去，像贴奖状一样。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可以痴迷篮球到什么程度？家里的吊柜被他装上了篮球架，叔叔送的斯伯丁篮球，他每晚细心擦拭后要抱着睡觉，以至于后来的街坊邻居都说，这孩子是抱着篮球长大的。放学下课，只要去篮球场，你一定能看到吴昱斐在球场上。那时候的吴昱斐觉得，篮球就是最神圣的。 他想要得到更专业的训练。13岁，吴昱斐坐上了去北京西的火车，只身在通州区的篮球训练营里待了两年。第一节课的两小时，他就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专业训练。那会儿的教练李霖，是原八一队球员，作风硬派，执教严格。吴昱斐记得教练让他们分成四队，绕着球场做折返跑，从底线到罚球线，再到三分线、中线、边线，四轮算一组，四队按着顺序来。中间没有休息，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等待其他队伍做折返跑的间歇时间。 那天从浴室回来的路上，吴昱斐看着北京夜晚七点半的星星，身后训练营大门的铁栏杆紧闭，被层层木板遮住，根本望不到外面。他眼泪没忍住，唰的一下就流下来了。他第一次有了后悔的念头，但那也只是一瞬，因为他清楚，他要打出点名堂。＂我当时就告诉自己，不要再因为这些事情去难受，去委屈，这都是你应该的，是你该付出的。＂ 吴昱斐在训练营里听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想打职业，你这个身高要比别人付出双倍甚至四倍的努力。＂身高一直是吴昱斐的硬伤。初一的时候他有1米74，这在同龄人里算是偏上的水平，但在平均身高1米9的篮球训练营里，就是小巫见大巫。就算后来到了大学，他也只有1米79的身高。 篮球训练这些年，吴昱斐觉得自己最大的进步，就是对自己能力的认知。＂你认识到自己的能力，认识到自己该站到一个什么位置上，你才会知道从哪些方面来提升自己。＂球员时代，队友和教练对吴昱斐的评价就是力量好、速度快、弹跳好、爆发力强，也因此，他得了一个＂小钢炮＂的外号。 吴昱斐在比赛中快速突破 青春都有遗憾 你永远不知道，篮球场上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篮球场上，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再复杂的数据统计也无法展现比赛的全貌。因为执行战术和投篮的是人，而不是严格按以往概率运行的机器。 和华南师范大学的那场半决赛，是吴昱斐球员时代最想回去的比赛之一。那年的大学生运动会，吴昱斐大四，那是他最后一次代表母校汕头大学比赛，也是他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距离比赛结束还有19秒的时候，他们落后一分，吴昱斐得到两次罚球，只要全部罚进就能反超。但事与愿违，他罚球的＂弹道＂很正，力量都大了一点，球正正地打到了篮筐后延弹出，最终被对手抓住机会，乘势打了一个反击，结束掉了比赛。 ＂那个球我记一辈子。＂吴昱斐自责。晚上回到酒店，他打开电视，放上beyond的音乐，把球衣很有仪式感地摆在椅子上，然后打开手机相册，回忆这四年来的日子。他就一直坐在那里，边看，边哭。 队友李仁杰走过来，＂斐，没事，大家都尽力了。青春都有遗憾，没有遗憾是不完美的。＂吴昱斐知道，他哭是因为这样的结局让他觉得很遗憾，真的遗憾。但他更多的是舍不得这个球场，那种掉眼泪是发自内心的，他舍不得篮球，再也没有这样的平台可以让他去打球了。 CUBA球员时期的吴昱斐 多年的篮球生涯让吴昱斐落下了一堆大大小小的伤病，他的双脚小拇指指甲盖都脱落过，右侧的髋关节摔变形过，膝盖的韧带也断过。他清楚自己无法再继续职业的道路，刚刚毕业不久的吴昱斐，得到了一个契机，最终以教练的身份，回到高中时的母校乌鲁木齐一中，这个他曾经作为球员，作为学生，深切热爱过的地方。 青春是有遗憾的，就像他遗憾当年没有在主场为母校一中带来冠军，遗憾错过了代表一中参加全疆中学生篮球比赛的机会一样。 高中时期的吴昱斐 但青春也是美好的。作为一中学子，尤其是作为曾经的球员，重新回到母校，这种感觉很难去形容。＂我对这个球队的感情，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吴昱斐说，看着现在的队员们，他就像是在看当年的自己。从球员时代，到如今执教一中男篮6年，在这之中经历了太多太多。他看着这支球队不断地成长，他把这份工作当做一个很荣耀的事业在做。 ＂如果若干年以后，咱们的年龄老了，成了老一辈的教练了，需要有一个接班人来接手这个球队，那么我希望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去交付给他。我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是我看到很多父亲嫁女儿的，就是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为国出征 2017年3月，由乌鲁木齐一中男篮为代表的新疆队，在全国U18三人篮球锦标赛中，战胜辽宁队获得男子组冠军。不久后，吴昱斐等人便接到了来自中国篮协的调令，决赛的男女冠亚军队员各八人组成初步集训队伍，前往秦皇岛进行为期一个月左右的集训，全力备战5月举行的国际篮球U18三人篮球亚洲杯。 ＂在基层做教练，可能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为国征战。＂对于刚毕业仅仅两年的吴昱斐来说，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但压力也是无形的，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时间紧，任务重。吴昱斐作为男队教练，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每天八点开始训练，早中晚三遍，晚上再开会总结复盘。都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队员们爱玩手机，吴昱斐规定每晚训练后手机上交，第二天早上训练过后再发。开始两天还有人进他房间拿手机，后来完全没人来了，他们累得就要休息，要睡觉。 他会在晚上开会的时候给队员们做心理建设，但也明确告诉队员，＂我说八点训练是开练了，不是八点到场。＂高强度的训练，运动员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会影响心脏。吴昱斐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给每个人打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说再眯会儿，第二个电话说再眯会儿，到了第三个电话，队员们基本上已经清醒，七点半吃饭，收拾妥当，八点就已经进入训练状态了。 这样做的效果不错，可吴昱斐睡不着。＂你睡不着的，去集训就是带着比赛任务去的，是要代表国家参赛的。＂集训最后的那几天，他开始失眠，除了嗓子药，还要再吃一些治失眠的药。后来吃药也不管用，他就在房间里摆了八瓶牛栏山二锅头，每天晚上十一二点写完训练计划，打开酒瓶喝上三分之一，就为了能睡着觉。 河北秦皇岛集训基地，吴昱斐在指导队员 夺冠 出征大名单确定，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5月23日全队就从北京出发，前往马来西亚吉隆坡。24、25两天做适应性训练，26日比赛正式开打。男篮小组赛第一场，中国队轻松战胜印度尼西亚，第二场，对手是中国台北队。 赛前，领队柴文胜过来问，＂小吴，下午打台北没问题吧？＂吴昱斐想到自己球员时代面对台北球员的特点，就说他们动作快、速度快、出手快，做好应对应该没啥问题。也许是第一场赢得轻松，对阵台北，场上的几个小伙子没有把既定的战术贯彻到底，输了。 指责、批评、质疑、谩骂......这是赛后吴昱斐打开手机看到最多的东西。他们的比赛视频上了新闻，视频下方全是清一色的恶评。有人留言，＂一个国家队，没打过一个省队？＂还有人把他们的个人信息人肉出来，队员是哪的，叫什么，教练又是谁，以前在哪打过，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 吴昱斐在比赛一结束就发了火，他摔了战术板，质问队员为什么讲好的事情不去做？那时候，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不是在学校，比赛输了可以再来，这时候你代表的，是国家。＂你说你不在乎？这不可能。＂他对着手机看了一夜，看评论，看消息，看比赛，复盘反思自己的战术有没有问题。他没有与任何队员提起关于恶评的事，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闭口不提，否则只会给这些孩子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和负担。 但他清楚，他们知道，他们肯定都知道。 吴昱斐在场边观战 四分之一决赛，中国男篮以21:12击败斯里兰卡，半决赛面对亚洲杯、世锦赛双料卫冕冠军卡塔尔，四名队员把赛前吴昱斐制定的战术贯彻始终，结果以同样的比分战胜对手，拿下了这场硬仗。决赛，再次碰上中国台北。 ＂已经没有压力可谈了，因为你输过他一次，这次唯一想的，就是赢回来。＂吴昱斐回忆。台北队打球灵活，惯用突破分球，这边一突破，协防上来那边就会空，上一场就是这么被投三分投死的。＂我们就做‘假协防’，就让他突，遇到对抗就是我们的优势。＂怎么输的，输在哪里，如何应对，他把所有的问题从头到尾和队员说了一遍。 决赛那天，吴昱斐一直坐在场边。比赛哨响，比分定格在了17:12，中国队赢了，所有人为之疯狂，身边的人跨过围栏冲向队员，场上的人怒吼着，相互拥抱庆祝。吴昱斐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只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他用手肘撑着大腿，低头大口地深呼吸。他已经不记得那一个瞬间在想什么，大脑是空白的，直到队员杨子腾开心地跑过来叫他，他才慢慢地抬起头。＂任务终于完成了。＂他想。 吴昱斐与队员李浩南拥抱 颁奖仪式结束后，身边的人依旧在庆祝，吴昱斐笑得灿烂，他沉浸在这迟一刻到来的喜悦里。场边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激动地围了过来，想要求一张合影。其中的一个女生，拿着队员送给观众的比赛练习用球，一边递给他签名，一边已经有些哽咽。＂教练，我太感谢你们了！我来马来西亚留学4年了，没有听到过中国国歌，今天在这儿，以这样的方式，你们让我听到了。＂ 吴昱斐低着头，拿在手上的金色记号笔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就那么一瞬间，颤了一下。 在聊天的最后，我问吴昱斐，＂如果用一句话或者一个词来概括自己这二十年来的篮球生涯，会选择什么？＂ 关于＂一句话＂，吴昱斐从篮球的角度作了回答。他说篮球让他领悟到的一个道理，就是＂分享比得到更快乐。＂篮球运动里，非常讲究分享球，一个好的球员，能够通过分享球让团队中更多的人得分。同时，篮球作为一项竞技体育，是一个不可预估的，观赏性很强的对抗性项目。 关于＂一个词＂，吴昱斐给出的答案则是，＂美妙＂。 他说那种美妙不仅仅是某一刻的感觉，是经历过很多历练，才能有最后这一刻美妙的体会。也许你之前经历了很多不容易，痛苦、坎坷、伤病、失败、质疑，再爬起来，坚持一路打回来，到最后或是庆祝夺冠的喜悦、或是收获胜利的成就的时候，那一刻沉淀出的＂美妙＂二字，就会诠释之前所有的感受。 ＂经历了这么多，你得到了认可，最后这一下是拿之前这么多的感受换来的，它是一种等量代换，这一瞬间的感觉，才叫美妙。＂ ＂就像这三个小时里，咱们从二十年前聊到了今天，此时此刻就是美妙的。因为我们有这么多可以分享的东西，通过篮球，我们彼此认识，然后，我们又从校友变成了好朋友。＂吴昱斐笑着说。 作者 ｜ 偝驰 图片 ｜ 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