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珠一位红衣僧人的艺术人生,玉树地震后两年。受单位委派,我随同中华环保基金会的几位朋友一起赴青海玉树考察。当我们一行七人走出玉树巴塘机场时,前来迎接的人中,赫然有一位身着红色袈裟的僧人。 这就是顿珠才仁。熟悉后,我们便只叫他顿珠。这是我第一次结识一个藏族人,而且是一个藏族僧人。 那一年顿珠刚刚年满35岁,是玉树地区最大的萨迦派寺院结古寺的僧人。彼时,顿珠刚刚开始自学汉语,随身携带一个汉藏对照的小本本。 顿珠是基金会特地请来的摄影师。刚开始,我们和顿珠很少交流,一是因为他说的汉语我们听不懂,二是因为他的身份,让我们不知该如何与他交流。我同事曾在微博里这样描述我们刚认识的顿珠: "开始,顿珠很少说话,我们也很少与他说话。毕竟,他是特殊身份的人。 他很尽职,认真地录相,给大家拍照。大家合影时,他除了用自己的相机拍照,还应大家的要求,分别用大家的相机给我们再照,有时,他身上挂着好几个相机。 在玉树的蓝天白云雪山下,顿珠鲜红的袈裟格外醒目,大家经常争着与他合影,他就很配合地站着,不动,满足我们每个人的要求。 顿珠似乎从来不说‘不’,当然,他别的话也很少。有人提要求,他直接的反应是,立刻想办法去实现。 他的神色一直很安静,淡定,不急,不慌,也从不高声。如果有话要问他,他很专注地听,全神去听,认真回答,努力地回答。因为他的汉语不太自如。" 但慢慢地,我们开始熟悉,几天来积聚起来的对他的身份、对藏传佛教、对藏文化的种种好奇都喷涌而出,各种问题不断向他砸去,他显得有点晕。很多,他听不明白;很多,即便听明白了,也无法顺畅地表达。不过,磕磕绊绊地,我们总算大概了解了他的经历。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偶尔还会开些玩笑,每当这时候,他就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很无邪地笑。 回北京后,他时不时地给我发短信,后来,为帮助他练习汉语,我也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随着交流的增多,我看到了一位当代艺僧不一样的修行之路。 1977年,顿珠出生在玉树巴塘草原一户普通牧民家里,与牛羊和骏马相伴,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17岁出家,在结古寺文化班内学习文化知识和仪轨实践、彩粉绘画、法号乐器等等,6年后开始闭关。23-29岁,顿珠一个人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度过了自己6年的青春时光。这6年里,他每天的功课便是读经、练气功、研读藏医药书籍等。6年内,顿珠读了近200部藏文经书。 6年的闭关让他沉静内敛,但并不顽冥刻板。从闭关室出来,外面的世界显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并没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相反地,他的求知欲被极大地激发,他以积极的态度拥抱这个对他来说陌生而全新的世界。很快地,顿珠学会了用电脑、拍照片。当他让我们上微博看他拍摄的照片时,我们很是惊奇——一个在我们眼里闭塞落后地区的僧人居然会发微博。 玉树地震发生在清晨,那时,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睡梦中,而顿珠则正走在从妈妈家到寺院的路上。当灾难来袭,大地剧烈摇晃,烟尘四起,顿珠马上反应过来,他第一时间拍下了烟雾迷漫的地震场面。此后他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地震资料,为2000多逝者拍下了生命最后的影像和消失的过程,同时,积极投身各种救援活动中。他的微博里,有一张照片,是地震后当地政府表彰在地震及救援过程中做出突出贡献人员的合影,顿珠便是其中一员。 顿珠对摄影的热爱让他在玉树成为"名人"。在玉树的日子,我们发现,无论是在寺院还是在地震后简陋的店铺里,很多地方都挂着结古寺全景图或结古镇全景图,而其作者无一例外地都是"顿珠才仁"。 他告诉我们,他拍照的技术都是自学的,而他手上的相机,则是当地宗教协会的一位领导送给他的一台旧尼康。顿珠的天赋和刻苦努力使他成为玉树及青海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当地出版的各类摄影集上都有他的作品,而他用一台低端的尼康相机拍出的照片的确很棒。雪山、经幡、佛教法会、寺院活动,有些风景只有他这样长期生活在其中的人才能捕捉得到。眼下,他遵从寺院的安排,正在编辑他为寺院各种活动拍摄的照片,准备结集出版两本寺院摄影作品。 玉树震后的救灾中 和他接触多了,你就知道,顿珠具有天生的艺术家气质。 相比他的摄影天赋,顿珠的书法才能更胜一筹。自出关后,顿珠即拜在堪布更尕桑波座前学习藏文书法。几年后,他便开始携书法作品参加玉树州及当地摄影家协会举办的书法展览和比赛,得到很多前辈的精心指导和肯定,并获得荣誉,于2007年成为玉树州书法家协会的一员。出于对藏文书法艺术的热爱与执着,顿珠总结个人心得,于2008年撰写并出版了书法字帖《书法入门》。字帖的出版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可,先后被收录在热加久美西然学院的《马加新笔》、热贡服务中心的《智慧岭》,以及《玉树州书法画册》、《桑梅》等书籍和刊物中。 小有所获之后的顿珠一发而不可收。近年来,他先后参加了玉树、黄南、迪庆、昌都以及甘南等地和藏区的各类书法展览及比赛,他的20米长卷《绿松石串》及22米长卷《格言三十九束》被热贡服务中心图书馆收藏,还有很多作品被玉树州八一职校收藏。在他的办公室,厚厚一摞的书法作品获奖证书,见证着他的勤奋与成就,也更坚定着他对书法艺术的执着信念。 为发展藏文书法,顿珠另辟蹊径,于2014年发明了石笔,并自创石笔书法艺术。他发明的石笔笔尖硬实不损,墨汁不浸,写出来的字更加清丽娟秀,也因此,在玉树州文化局的推荐下,他的矿石石笔获得了国家级发明专利权。2015年,他用石笔书写的他的20多米长卷《项链之宝》被玉树州博物馆收藏,长达24米的《佛子行三十七颂》被州佛教学院收藏。 今年7月我和大学室友去玉树时,正赶上玉树传统赛马节与首届格萨尔文化艺术节开幕,藏文书法展览自然是艺术节上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在结古镇中心的格萨尔广场博物馆,顿珠长达32米的巨幅石笔书法作品飘然出尘而又大气凝重,引得观众纷纷驻足。 顿珠的书法艺术成就也让他所在的结古寺引以为荣。在玉树期间,我们参观了结古寺震后新建还未完工的大经堂。未来,在这座气势恢弘、可同时容纳一万多僧众的大经堂二楼,寺院将提供300多平方米的空间长期用于顿珠书法作品展示。 顿珠曾经有一个愿望是当老师。他非常享受把自己所能传授给学生的过程,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在寺院和当地的小学义务教授藏文和书法。即便是在同仁县隆务寺学习期间,也热心地给黄南州热贡服务中心的学员义务上课,寒暑假期回到故乡,仍然会与几个僧友一起开办书法实习班。他对各种电脑软件运用十分熟练,经常自己编写自己排版出书。他给热贡服务中心图书馆义务编写的宣传图册,从内容、版式到封面,都是自己设计。他还给寺院的学生编写教材,我翻看过其中一本关于酥油花制作的教材,图文并茂,里面的配图也全是自己在电脑上制作完成的。 而现在,他有一个更大的梦想。 顿珠告诉我们,他想写一本书,一本关于藏区寺院历史的书。他的梦想是走遍藏区的所有大小几千个寺院,为这些寺院拍下影像,并整理各个寺院的历史资料,厘清它们各自的历史传承。这无疑是一个庞大而浩瀚的工程,这个工程需要巨大的财力支撑,而这对于物质上一无所有、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僧人来说,困难可想而知。 他也明白要实现自己的这一宏愿,必须积蓄人力财力,所以就在今年夏天,顿珠借款成立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挂满了他的摄影作品和书法作品,他希望借助这间小小的工作室助力他的梦想起飞。虽然起步艰辛,未来充满变数,但他的脸上,依然云淡风轻,沉静如水。 顿珠的梦想让我想起了在青海藏医药文化博物馆见到的一幅长达618米的唐卡长卷《彩绘大观》。《彩绘大观》可谓藏族文化的百科全书,这项巨大的工程由藏族学者宗者拉杰策划并主持完成,在长达27年的漫长岁月里,他行路几十万公里,读书何止万卷。这幅精美无比的艺术长卷已然成为国宝,让人不得不感叹信仰的力量。 顿珠对艺术与文化的热爱同样如痴似狂。顿珠以笔为道浸墨人生,在青灯法号的清静中,耕耘着一条当代艺僧的修行之路。 祈愿顿珠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