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在我心中 ——老山记忆中的中国地图情怀 沈汝贤 三十二年了，我一直珍藏着一幅普通而又特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 说它普通，因它是一张1250万分之一的小幅中国地图。1985年2月在驻地新华书店花一毛钱买的。 说它特殊，因它是1985年老山前线，在开展＂祖国在我心中＂活动中，用过的首张中国地图。 1985年1月26日，我所在济南军区67军199师597团炮营高机连（时任指导员），接到赴滇轮战的命令，要求在2月28日前做好一切准备。期间，我连先后有62名战士亲属来队探望。其中，四班长郭建的妹妹郭琳带来了一绣帕，上绣八颗红心，一红星，有胜利二字，寓意＂八颗丹心向红星＂。郭琳是山东大学生物系学生，同宿舍的七位女同学，听说她要到部队看望参战的哥哥，连夜精心绣制了这面＂胜利绣＂，并附有八位大学生的赠言，表达对参战将士的无比崇敬心情。 还有一件，副班长黄孝雨，他奶奶让父母捎来一袋家乡土。山东农村有个说法，带着乡土出远门，不犯水土，保佑平安，这虽是朴素的乡土观念，却蕴含深厚的家国情怀。 我原是团部作战绘图员，对地图情有独钟。调到连队后，上政治课多以图表说明。部队出发前也没忘记买一张中国地图带在身边。 想不到这三件事，竟为老山前线开展＂祖国在我心中＂活动，起到了抛砖引玉作用，高机连也成为整个活动的先行者与发源地，其意义是深远的。 1985年3月13日17时58分，高机连来自鲁冀苏皖33个县区的93名参战人员，在团营序列内，由山东章丘县明水站，乘专列奔赴南疆战场。于3月22日晚到达集结地，云南砚山县子马乡新农村。我第一时间从地图上找到砚山县位置，看着蜿蜒数千公里的开进路线，途中所见所闻，让人心潮澎湃。在明水营房与家人含泪离别的场景；徐州市长热情洋溢的致词，市文工团＂看见你们格外亲＂的嘹亮歌声；成都林业学校师生列队敬礼；沿途各界群众的热情慰问。这一幕幕促使我把最想说的一句话，＂祖国亲人在我们心中＂，写在了地图中央。 连队在新农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以＂三个一＂为载体，即一面胜利绣，一包家乡土，一幅中国地图，进行战前激励教育。四班长郭建指着中国地图，坚定地表示：我们要牢记亲人嘱托，不忘初心，为国争光。决不允许金鸡版图上的一寸土地受到侵犯。这铿锵有力的话语，正是全连指战员的心声。 四月底，597团政治处了解到连队情况，即派组织股刘荣干事下连专题指导。很快，刘干事以郭建郭琳兄妹事例，以家国情怀为主线，总结出高机连关于＂开展祖国在我心中＂活动的情况报告。得到上级首长肯定。随后在老山前线，一个以＂祖国在我心中＂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全面展开，并与山东大学开展的＂战士在我心中＂活动相呼应。 5月5日、16日199师政治部主任、67军副政委先后来我连指导、调研，开展＂祖国在我心中＂活动。首长的关怀，极大地鼓舞了连队的士气。有24名同志申请火线入党；12名城镇兵表示不怕苦累艰难；8名独生子则要求承担艰巨任务；12名刚入伍三个月的新兵决心在战火中锻炼自己。我们住在老乡家，通过＂缸满院净＂，有活帮着干，尊重民族习俗，做好群众工作，密切了军民关系。5月22日，听说部队要开赴老山前线，砚山县新农村小学师生到连队慰问，赠锦旗＂保家卫国，英勇杀敌＂。这是人民的信任与期望。 5月24日，连队进入待机地麻栗坡县南温河村，在这里随时准备投入战斗。6月23日，由营首长带领，连长副连长班排长14人，到前沿阵地查看地形，准备接替无座力炮连在新寨的军工任务。 新寨军工阵地位于盘龙江南岸一个山沟里，离662.6高地下的597团物资站（公路尽头）约4华里。任务是从物资站把所需物资弹药分送到662.6高地以南的12个阵地，并负责抢运烈士伤员。这里山高路险，先经数百米的交通壕，再是数条山间小道，路边杂草丛生，布满地雷，只要稍微偏离已踩出的安全路线，就有触雷的危险。当地高温多雨，山有六七十度徒坡，上下坡有千级土台阶，下雨打滑，只能手脚并用爬行。称为生死线的八处暴露地段，有敌炮火封锁。当时，全连在外执行任务37人（司机班汽车运输、三班炮兵查线、七班烈士清洗、团部执勤等），军工队仅56人，能出工的平均3.2人保障一个阵地。毋庸置疑，我们将面临严峻的挑战。 6月25日，连队进行战斗动员，提出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伤员！最大限度减少伤亡的战斗要求。6月27日上午11时，我连军工队奉命进入新寨军工阵地。中午十二点，连队立足未稳，有的被包还没解开，就接到命令，向119高地急送22箱食品。这是首次任务，不能大意。副连长王昌岭是二次参战，有战斗经验，他说我去，遂带领13人，以小跑速度，送到一营前沿。 自此，高机连军工队每天与苦累相伴，与艰险同行，与时间赛跑，用俩脚板踩出了一条拖不垮、炸不断的军工保障之路。 7月10日，全连33人送弹药4趟，平均跑路45里，那天越炮打的邪呼，满山遍野爆炸声。下午5点半，大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陆续返回住地。晚上下起了阵雨，但愿今夜平安无事！可没想到，9点40分，电话铃骤响：＂左三阵地伤6，亡2！＂＂伤员就是命令！＂连队当即决定留下岗哨、勤务5人，由司务长李同心（二次参战）负责守家，其他人全部上阵地。叫醒一个班走一个班，到662.6物资站集中。连长舒长龙简单明确任务，以班为组抬一副担架，炊事员连部人员一个组，共八副担架。由副连长带路，向左三前进。当走到二营部南边541阵地，过第一道封锁区时，越军似发现了担架队，敌炮弹撵着战士的屁股落，大家一害怕扎堆，副连长马上命令分散隐蔽，放慢速度，拉开距离，鱼贯而行。经过三连部阵地时，再往前几十米，过了第二道炮火封锁区，才是左三四连阵地。副连长看到几副担架同时通过太危险。于是就叫一个班先过去，抬回来，再过一个班，轮流通过封锁线。五班长王自虎带领5名战士先冲到左三阵地。原来四连的一个屯兵洞被炸，伤6，亡2，而牺牲的班长，白天送食品煤油时，还是他签的收到条。未及多想，他们把炸伤左腿的伤员先抬上担架，后七副担架按重、轻伤员、烈士的顺序，迅速撤离左三阵地。返回途中，经暴露地段，再遭敌炮火拦击，紧急情况下，连队干部分头负责各副担架，利用炸点规律，有组织、快速地通过封锁区。在月黑风高的午夜，艰难地走在山间小道上，路边杂草人高，是越军特工常出没之地，还得小心别踩着地雷。大家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伤员的痛苦声又时时敲击着战士的心，紧张、急躁，汗水泥水交织在一起，湿透衣服贴在身上，忘记了饥困，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到了上下坡，几百级土台阶，雨后打滑，指挥班抬的伤员，为保持担架平衡，上坡时前边的两个人几乎是跪着爬行，一只手抬，另一只手让他人拽着，后边的人要双手抬高，另一人在身后推着，下坡时则按相反动作，每上几个台阶，就得换人或调整一下肩膀。战士们都穿着裤衩子，膝盖磨出了血。指挥班长宋兆朝晕倒了，爬起来，继续抬。担架过交通壕更吃力，拐弯处必须一齐抬高才能过去，壕内泥泞难走，一脚踩下去，使劲才能拔出来。种润龙、王世成的鞋子掉了，来不及弯腰穿，光着脚坚持走。三排长陆福建、王自虎、黄孝雨、密加春、芦忠、孟祥国到达物资站后，接着又返回124阵地支援第七副担架。当伤员烈士抬上汽车的一刹那，有的战士一腚坐在了地上，太累了！大家相互搀扶着撤回新寨住地时，已是11日零晨4时10分，司务长他们下了三大锅面条，还不够吃的。 7月11日上午11点半，连队正开饭，团指命令：为实施m-2作战计划，军工要靠前保障，左三阵地需30块波纹钢，左九给养20箱，87箱弹药分送143、144、138、119、无名4五个阵地。我们迅速组织人员，党员干部在前，老带新，强帮弱，大个助小个，每人发块压缩饼干，饿了啃一口。三排长扛两箱手榴弹，第一个冲在头里，郭本友在143阵地下边碰到了陆尤余摔伤了腿，主动帮他把弹药背上了阵地。靠团结协作，经3个多小时奋战完成了任务。下午2时，二营首长请求军工队把左四阵地的68块工字钢，转送到左三阵地，工字钢高一米三，宽30公分，重60斤。这本不属军工保障范围，又经过30多米的炮火封锁区，风险很大。连长豪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亲自带领吕兆州、赵吉林、杨启清等10人，来回两三趟，晚饭前把所需工字钢从左四送到左三阵地，保证了抢修工事用。 军工队不光连续作战支撑着体力的极限，惊险总是如影随形，不离左右。8月16日上午，新寨阵地旁，有一台大型挖掘机，正在抢修前一天大雨冲垮的公路。下午5时被越军发现，接着25发炮弹倾泻在新寨阵地。刚从前沿返回的6名战士，正在山涧小溪里冲洗，听到＂快隐蔽＂的大喊声，光着屁股就跑进了工事棚。炊事班近处炸出一大坑，碎石气浪掀翻了油毡棚子，一锅米饭落满了土石，炊事班长单茂伟被碎石擦伤多处。一枚火箭炮弹插进连部工事土墙里，幸未爆炸，在场的人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可见生死就在一瞬间。 8月17日，军工队抽调四班、六班等14人（实习1）组成597团偏马火力队，接替595团高机连执行高机枪平射任务。军工人数减少到2.1人保障一个阵地，军工与保障人员1∶15。面对新的考验，我们没有退缩和抱怨。因为，我们心中有＂神＂，是神圣的祖国，家乡亲人在激励着我们坚忍不拔，勇往直前。9月29日中秋节晚上六点，我把中国地图郑重地粘在工事棚门侧，子弹箱当供桌，摆上慰问品，钢山大曲、月饼、食品，点上三炷香。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刻，一帮军工战士正在老山脚下的一个山沟里，伫立在＂母亲＂神像前，叩谢后方人民的关怀，庄严地向祖国致敬！向亲人汇报，祝愿祖国昌盛、安宁！大家相互拥抱，庆幸、友情、豪情涌上心头，高举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凝望星空，以冲锋枪九个点射，迸发出对敌人的满腔怒火，表达对胜利的坚定信念。 军工队在新寨阵地度过了艰苦的115天，保障弹药68.16T，工事器材39.1T，给养35.25T，抢运伤员67人、烈士8名。让人赞叹的是，副班长王文国肩扛背驮各类物资多达4247公斤，行程2638里。这无数负重前行者，正是铸就＂老山精神＂的又一伟大缩影。或许，我们也曾有过＂宁打冲锋，不当军工＂的感慨，但每听到＂军工万岁＂时，我们就觉得，吃的苦，受的累，值！ 还有与新寨阵地隔江相望的偏马火力队，每天笼罩在越军炮火中。副指导员管增华、二排长李正伟带领四班、六班临危不惧，坚守阵地72天。阵地工事毁了重修，郭建背着弹药被电话线绊倒，掉下一丈多深的悬崖，情急中李树旗用被包绳把他拉上来，继续战斗。他们始终坚守在6号洞射击位置，每天准确发射50多个点射，压制敌人火力，毙敌43名，伤敌21名，有力地支援了211、255等前沿阵地的战斗。我无一伤亡，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1985年10月20日，高机连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军工等各项战斗任务，撤至麻栗坡县大平镇小石洞进行休整，准备迎接新的战斗。 （连队于1986年6月16日凯旋山东明水） 几十年了，这幅陈旧的＂中国地图＂，带给我的＂老山记忆＂，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上小学的外甥，曾指着地图上麻栗坡这个地方问，你们怎么跑那么远去打仗？我说，那是为了祖国，为了亲人……也许等他们长大了会明白这些道理！是啊，我们这一代军人，应该把＂祖国＂的概念，一代代传承下去。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更是我们的义务。 【编后】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