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栗坡，又一次醉眠 文｜张慧 恭哥今年从法官的岗位上退休了，从1986年部队转业到今天，在这个岗位上整整干了30年。春节，恭哥嘱咐我们弟兄几个：今年清明节给祖先祭祀的事，就拜托你们几位了，我，去看望战友。说罢，恭哥双目泛起泪花，努力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若有所思：＂终于闲下来了，该去看看他们了！＂ 恭哥在老山炮阵地 我明白了。恭哥想起的，是30年前牺牲在南疆自卫还击战的战友。每年清明节，他总是念起他们，但因脱不开身，只能向着南面茫茫云空，怅然祈祷，默默遥祭。 这是纠缠在恭哥心中多年的一个心结，不了却这个心愿，他淤积在心底的思念和愧疚就不会释然。我们很能理解恭哥。我说，我能陪你去吗？恭哥用疑惑的目光对着我。我说，我要看一看你和你的战友年轻时候洒下热血的土地，也让你的战友看见，你们并不孤单！恭哥从我的语气里读到了坚定和温暖，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握。 清明节临行前，恭哥领我来到村边的渭水河边，装了一瓶带着泥味儿的河水。我问他，路上有的是饮料和矿泉水啊，带它有什么用？恭哥喃喃地说，马向东30年没喝到家乡的水了，他口渴…… 马向东是和恭哥一起参军的战友，他的家就在我们村的东头。 列车一直向东，行至陕西安康转而南下。到安康地界，恭哥的情绪一下兴奋起来。他指着窗外：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军营！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集结，然后开往南疆的战场！ 恭哥叙说起当年出征的情景，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我们连队是在深夜集合出发，每个人头一次戴上了崭新的钢盔，肩上挎的是新式的全自动步枪。先是首长的出征训令，再是全体宣誓。每个人面前摆了一碗壮行酒，习水大曲，平常不容易喝到的习水大曲啊！不管平时能喝不能喝的，都端起来一饮而尽。＂ 听着恭哥的叙述，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当年恭哥们慷慨出征的一幕：军车耀眼的灯光照在一个个年轻的脸上，凝固成视死如归的坚毅和无畏。出征前的宣誓铿锵有力，气势如虹，刺破了黑暗如漆的夜空。一声令下，战士们端起甘冽的壮行酒，豪饮有声，激起捍卫正义的一腔豪气。军人的血性，美酒的豪放，融合为雄壮的军歌，一支威武之师浩浩荡荡开上血与火燃烧的征程！ 经过两天行程，眼前就是恭哥魂牵梦绕的麻栗坡烈士陵园，937名烈士长眠的土地。面对风雨中巍然屹立的一排排墓碑，恭哥仰天呼唤一声＂弟兄们＂，便匍匐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哭。 这是３0年的相约啊，长眠在地下的战友终于等来了与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恭哥，活下来的恭哥终于再见了死去的弟兄们，这是何等揪心疼痛的相逢啊！ 我含泪默望着长跪不起的恭哥，一任恭哥尽情地痛哭和宣泄。这是我见到的恭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长哭，也是恭哥最喋喋不休的一次絮叨，他在向战友倾诉永别的哀痛，诉说多年的思念啊。我知道，恭哥这时心中浮现的，是他和战友们一起冲向敌阵的情景，一起在猫耳洞中忍受蚊虫叮咬的情景，一起在战斗消停的时候打牌、喝酒、嬉戏的情景，一起用炮弹壳磨制笔筒、飞机模型的情景，一起捧读家书望月流泪的情景，还有抱着战友的尸体嘶声呼喊的情景…… 等恭哥哭够了，说够了，我们在烈士的墓碑前一一献上鲜花和祭品。这些烈士，多数是云南、贵州、四川的，也有山东、陕西、青海乃至全国各地的，从碑刻的生平和镶嵌的照片看，他们都很年轻，正是如日东升的年纪啊！恭哥从背包里拿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一瓶酒，慢慢洒在墓碑前。我一看，是恭哥一向喜欢喝的习酒！那清醇甘冽的美酒洒下去，整个墓地便弥漫了浓烈的酒香。恭哥一边祭洒，一边喃喃着：＂兄弟，再喝上一点，记得吗？我们就是喝着这酒上的战场，也是喝着这酒度过猫耳洞的时光，还用这酒驱除潮热、擦洗伤口。在我们胜利凯旋的时候，祖国人民也是用这酒为我们洗尘庆功。可惜你们没有喝到庆功的酒，今天我带它来，就算是一次胜利的庆贺吧！＂ 在烈士陵园最南边，我们找到了马向东的墓碑。我很早就从恭哥的口里知道，19岁的马向东是在一次执行攻打主峰的战斗中牺牲的，牺牲时内衣里还装着一封向父母报平安的信。在马向东墓前，我和恭哥仔细地擦拭去墓碑上的尘土，显出了他的英俊的照片，眼神中带着一丝稚嫩。恭哥再次跪下去，拿出从家乡带来的河水，来回洒在地上和墓前的一棵柏树上。恭哥又一次热泪长流：＂向东兄弟，这是咱家乡的水，你痛快地喝上一回吧！咱家乡的水虽然不是那么清，可是很甜呢！＂恭哥又说：＂向东兄弟，老家的爹妈我经常去看哩，老人家身子骨都硬朗着呢，你就放心吧！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咱们家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乡亲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有吃有穿的，你在这里就不要牵挂了！＂说完，恭哥又拿出了一瓶酒，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用有点开玩笑的口吻说：＂向东兄弟，你瞧，这是你最爱喝的习酒，咱哥俩今儿个来个一醉方休！＂说着，恭哥给马向东墓前洒一点，自己喝一口，再洒一点，自己再喝一口，仿佛生前那样对酌对饮…… 我看恭哥那种忘情的样子，便悄悄离开马向东的墓地。我这才看清，麻栗坡烈士陵园坐落在一处山坡上，背靠青山，面向绿水，整个陵园绿树成阴，花木丛生。在陵园的中心，巍然屹立着一座烈士纪念塔，塔的正面是毛主席生前题词＂人民英雄永垂不朽＂8个金色大字，背面是朱德元帅生前题词＂你们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19个大字。纪念塔下侧建有一座牌坊，流檐飞角，雕龙画凤。陵园从坡下至坡顶，共安葬着937名烈士遗体，他们有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牺牲的，也有1984年收复老山战斗中牺牲的。我在想，当祖国的土地受到外敌侵占的时候，他们毅然冲上了保卫祖国的沙场，把一腔热血洒到了祖国边疆的土地上。他们虽然牺牲了，但他们的辉煌业绩永远写在祖国的光荣史册上，祖国没有忘记他们，人民没有忘记他们！ 回到马向东的墓地，我发现恭哥醉眠在那里，嘴角露出一丝安谧的微笑。恭哥也许正在做一个甜梦，梦乡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又登上了当年收复的高地，俯瞰祖国安宁祥和的土地，开怀畅饮，纵情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