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潇月 看到了么:这座大门，是你当兵第一次踏进的军区大门，当年，你就是从这儿开拨去的老山前线，几十年过去了，你没有实现对我的承诺，如今，只能是我随着你的战友，去看你当年答应带我去的地方了。是你的去世，才使我一下子觉得，以前我的过错简直可以用后半生来悔悟。知道了＂生活应当是我们珍惜的一种经验，而不是要捱过去的日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特别的日子。＂ 十五年间，没有认真仔细地想过，认为生命无尽头，明天总会来到。你讲着战地故事时，我已经睡着了；有时为一丁点儿小事生气，过后又忘记了为什么生气；那时不知道:每天早上我们睁开眼睛时，都要告诉自己这是特别的一天。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那么可贵。有句台词说：你该尽情地跳舞，好像没有人看一样。你该尽情地爱人，好像从来不会受伤害一样。也不懂得最好的日子永远不是昨日，也不是明天，而是今天。当知道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会过期，惟有珍惜，才能让它永远鲜活；唯有活在当下，方能不留遗憾。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我常把手边的杂事放下，拿出没看完的书，坐在葡萄架下，抓住一些自己的时间，也会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欣赏一朵葫芦花一瓣一瓣，不紧不慢次第开放！ 这次听到你的战友相邀去老山，便一口应允。真的，不想再等待。 一
我于1974年生于玉门清泉新民堡。这是漫长丝绸之路的小村子，在丝绸之路上做一个逗号，同西北的任何一个小村庄一样，在那个广阔的空间人的感觉就很渺小。读书起，我就喜欢写作文，故乡的树林、河流、清风和明月给我无尽的灵感，童年的大树林，湖水，小溪这些图景深深刻入了我的心灵，我热恋着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 1990年，我初中毕业，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村庄。1992年我到清泉乡政府的林业站上班，当时林业站要搞一个千亩果园，我们一共四个人组成一个单位，开始在戈壁滩上，进行滴灌种树的试验。其中有一位大姐，她就是后来我的介绍人，你的远房姐姐。1994年我和你认识，你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退役老兵。三年以后，1997年的四月份我和你结婚，我二十四，你比我大九岁。 在家乡，一大清早，为了看第一缕曙光，我和你早早就起床了。巴丹吉林沙漠附近的冬天实在是逼人的寒冷，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霜花，我们用手指刮出一道月牙形的明亮玻璃，透过它去看曙光。窗外，橙黄色的曙光，微微颤动着，在山岭间弥漫，在霜雪的缝隙中，那太阳给人一种很大的感觉，将我温暖的包围。 每当夜幕降临，你便给我讲述，从第一天当兵起，新兵训练，到开拨去云南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战地生活两年零几个月，你的通信兵生活。后来对越自卫反击战胜利，回归原部队，以及复员后回乡种地的经历。是的，我很不理解。不仅是村上的人不理解，连我也不解，多少人当上了国家工人，而你在贫困的农村。你当时只淡淡的说句:＂你不懂，我是一名军人＂。我读过的书多，在庄稼地里干活的时候，我给你讲读过的小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谁知，造化弄人，2017年的冬天。你在村上开党员会，你写笔记的手却不听使唤。经初步检查是脑梗，大夫嘱咐以后坚持锻炼，多喝水，吃完药再去复查。每天你第一个出现在广场上锻炼身体，最后一个回来，碰到乡邻打招呼，总说没事的，大夫说慢慢会好起来的。我看你的豁达样，暗自欣慰。但有时发现你独坐时一脸悲苦，神色异样的凄凉，我的心咯噔往下一沉。前后三次去医院，又是中药，西药，针灸，可你说感觉并未好转。待到真正确诊，才明白这两个月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脑癌——并且是千分之一的人才有可能得的那种。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足足有半个小时，你没说话，我听见你牙齿打颤的声音，我看见泪水在你眼眶里转圈…… 去北京动手术，虽然是心存侥幸的无奈之举，可也是唯一能延长生命的办法啊。 我和哥背着瘫痪的你从酒泉医院上北京，又和他背着依然瘫痪的你回到酒泉市医院。历时二十二天。你做手术那天，我守在手术室外，一整天滴水未进，紧张的阑尾疼，接着你又感染，发高烧，几天几夜一眼未眨的看着你，又紧张的胆囊疼。这二十二天里所有的担心，受怕，恐惧，无助，可怜，悲悯，…… 人真的好渺小。 时至春天，我却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遭遇生命里最寒冷，最黑暗，最无情的一个春节。一个完整的家，因了你的离去，而天塌地陷；年幼的儿女，因了你离去儿肝肠寸断；你的离去我们悲痛欲绝，你离我们而去，又何尝不是于心不忍呀！动完手术回到酒泉医院，大夫第一次让我出院，我借故推迟；当大夫第二次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他们无力回天，希望我们出院；回到病房不敢看你，你问我医生说些什么，我只有找个理由搪塞。说罢，借故去阳台看着外面行人，强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一日复一日，病不见好反而又严重起来，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当我再次从主任办公室回来，看到你洞明一切的眼神。我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你了…… 出院，回家吧！语气里全是绝望，是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人对生命的绝望——你不看我，大滴的眼泪从你的眼眶滚落，一颗又一颗，一颗又一颗……那一刻，我心碎了。 回到家，我和女儿二十四小时照顾已经全身瘫痪的你。看见你忍受病痛的折磨，心如刀割般难受，无论你发多大的火，我们擦了眼泪依旧微笑着面对你。 8月份在老家的堂屋，你咽下去最后一口气。那天，天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压低，好似在房顶，空气湿重。 你走了，由我做决定，把你安葬在生你养你的故乡——航天镇。你的坟离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坟很不太远，我想那样你就不会孤单。你喜欢故乡的清风明月、牛羊庄稼、溪流河湾，你魂归故里，会获得永久的安宁和休息。故乡是你热爱的土地，你把青春和都留给了这里，这里有你的父母，亲人，这里有你的幸福和快乐，也有你的辛酸和委屈，作为妻子，我深深地了解你的内心世界。 二
＂你不懂，我是一名军人。＂是啊！我了解的太迟，懂得太晚。当战争远去，你也远去，我才真正地懂你，一切都让人懊悔不已了。我脆弱的不能从失去你的悲伤中挣脱出来，又无处发泄，一次又一次去黑河边，面对空旷且寂寥的河面，大声呼叫着你的名字：山太远没有回音，水徐徐流淌；一遍又一遍的呼叫着，山依旧没有回音，水依然波澜不惊。歇斯底里的呼唤声，消失在广袤的原野上，融化在呜咽的流水中。 站在河沿上，孑孑的身影倒影在水中。 第一次来河边，是我俩手牵手来的。你曾对我说：黑河的水不干对我的承诺不变，你答应我：带我们去北京天安门看升国旗；你还许诺：在儿子十八岁时，带我们去麻栗坡烈士陵园，你要让儿子懂得：每一个男儿为保卫祖国可抛头颅，洒热血！可是现在，你却走了，丢下我独自在这个凡尘中挣扎，而去了那个安静的所在地。才五十二岁全不是该走的年纪！为什么啊？你是一个命苦的人，古书上说，人生的祸福是平分的，早年苦了，晚年可享福，可你并没有享什么福，受的全是苦。小时候家里弟兄多，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和小弟砸开冰面，扔了自制的炸药，大鱼，小鱼随即浮上水面，你们抬着满筐的鱼回家，迎接你们的是风中母亲的微笑！那年，母亲因子宫癌需要动手术，你请假回家，陪着妈妈辗转看病，医院的楼没有电梯，不论三层还是五层，你都是背着老人家，上上下下做各项检查。可是，假期到了，你要归队，你是一名军人，部队要开拨上战场，看着母亲并未痊愈，你心如刀割般难受，眼泪从肚子里流走……对越自卫击战中，忍受猫儿洞的潮湿，忍受虫叮蚊咬。母亲在病中喊着你的小名，永远的走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把肝胆忠心，青春热血献给了伟大的祖国母亲！ 那些年，日子过的极辛苦，从工地回来，我们就用架子车铺上被子，拉着女儿去掰玉米，月朗星稀的夜晚，听到的声音只有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女儿大些的时候，儿子也出生了，我白天给别人家摘棉花挣钱，吃完饭再去自己的地里摘棉花。你从工地回来看到女儿已哄着儿子睡了，去地里找我回家。冬去春来，春暖花开，2005年国家对两参人员出台了优抚政策，你感恩我们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你高兴的合不拢嘴几天都在说此事。再加上我们的不懈努力，生活也幸福满满。只想着我们的日子会更上一层楼，去年国家又一次提高了优抚标准，并且出台了好多政策。只说苦尽甘自会来，可你却就这么走了——没有享到应享的福。我悲怆的不能言语，这世道怎么就容不下你这忠厚良善之人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上，陪你度过一个长夜。人生的短促和悲苦，虽然我大义上明白，可是面对你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人已散去，响器班的吹吹打打已停下，透过灯光我呆呆的望着大门外的那两棵枣树，两棵梨树，这些都是你亲手栽的。往年硕果累累，今年的梨子满树不过几个。我如果能感悟到我们的婚姻这么短暂，我会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非常后悔，婚后为一点小事与你呕气，争吵……可一切都无及于事了。 你走了，你真走了么？窗外一片星光……死沉沉的星星大的像碟子，有它们悬在头顶，悬在空洞洞的天上，天更黑了。大门＂哐＂的一声响，以为你象往常一样下班回来：你在离家不远的建筑队里干活，经常是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八点回家，天天如此。 没有，没有你推自行车的声音，也没有你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门外是秋风，强劲的秋风旋着树叶，哗啦哗啦，门又＂哐＂的一声被秋风关上。寂然的坐在院子里床上，忍咽下不能再见你的悲凉，感觉我是那么的孤单。 三
此刻，我站在你当年给我描绘过山水，梦境里也曾出现过的地方。面对＂麻栗坡烈士陵园＂，我的内心有雷声滚过。那些正面宽度从扣林山的1574.7高地到八里河东山，纵深在越境内的军事要地、村庄、道路，南疆美丽的山水，也一幕幕地收入了我的眼帘，小坪寨、马黑、响水、那谢，垮土、磨刀……作为通信战士，在你们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一个又一个阵地留下了你们的足迹。盘龙江的汹涌与粗旷，畴阳河的静谧与纤秀，扣林山、老山、者阴山的雄奇与高大，八里河东山诸高地以及那布满原始森林和奇异怪石的山川……在这里，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到处是溪流，是瀑布，云雾是群山的衣装，在云雾的笼罩下，那变幻万千的景致如梦如幻。在老山作战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们由于肩负着特殊的使命，爬过九十度的悬崖、穿过丛林，走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趟过溪流，无论是晴天、雨天、白天、黑夜都全天候、全方位地与南疆的山山水水融合在了一起。一言一行都是对＂无私奉献，艰苦奋战＂的老山精神的诠释。 如今，梦想成真，虽不能踏着你的脚印窝，走你曾经走过的山，爬过的树，趟过的河，上过的线杆……但此刻，我是脆弱的同时又是坚强的，一切来自大山无言的诉说。 ＂我是一名军人！＂真正理解这句话时，我惭愧的无地自容。同时，又感到你无愧于这句话，对你肃然起敬。当打开你的日记本，那一个个字眼都是对＂军人＂两个字的诠释。穿上军装你是一个兵，脱下军装回乡种地，你依旧以军人的标准自律着。没干过一件有损军人形象的事情，好几次被评为＂优秀党员＂。 我一直喜欢看书与写作，我一直希望有限的文字能载动生命之重，写一部能告慰你的书。当我了解到黑河，以及生存在周边的人民生活、习惯和信仰，并收集到许多写作素材。关于你的童年，少年及部队生活，还有你，曾经是一名军人！以及要了解你口中的战争，了解你在炮火平熄三十年后，依旧热恋的那片土地。我会一边种地养活我们母子俩，一边拿起有些陌生书，陌生的笔。认定你出生与故去的地方，便是我写作的疆域。想到每一个字都是对你的思念，觉得心中非常平静。我知道，你一定遥远地注视着我。我会一直顽强地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