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中的"古文"指同体量的古代文学作品,还望不要纠结骈文不算古文这些。 可以从创作背景、创作时间,句式的工整度、流畅度,字词语句的美感及意境等角度分析。 千年时光流转,滕王阁经历无数战乱,十数次损毁。 但每次受损或年久失修,都立即有人将其修复如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然后乐滋滋的在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能在碑上留名,这是何等的荣耀?) 先放杜工部的诗当照妖镜镇楼: 王 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打头第一个王就是王勃。其文章声名,也包括《滕王阁序 》,已入历史,不废江河万古流。 《滕王阁序 》什么水平?答:声韵铿锵,辞藻壮丽,文气畅达,瑰丽俊爽。 而且气度飞扬,六朝体,初唐声。 我以前跟人开过玩笑,王勃就这篇的少年气感觉吧,梁启超一直想学…… 王勃死时不过二十六岁,这篇是现场写的。 这篇文的典故众所周知,都督阎公想让女婿孟学士出风头,先背了一篇;王勃抢风头,阎公很不爽。 听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阎:"亦是老生常谈。" 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老阎沉吟不语。 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老阎矍然而起:"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 我们现在上帝视角,接受了古文运动之后的观点,认为骈文不好;其实问题不在骈文本身:读起来顺爽华丽,有啥不好?只不过六朝后期,骈文绑缚了辞气,形式重于内容,那才不好;好比四声八病,到后期难免束人手足,但本身目的是好的。 六朝骈文的缺点,是只重辞藻,缺少内容了。所以骈文失去生命力,用我们现代话说,"这帮写歌词的为了押韵什么都写"。 一旦骈文有内容,有气象,那这种形式,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人觉得林夕写歌词押韵不好么?有内容就行嘛! 《滕王阁序 》别的不说,典故是泼天一般多。三江五湖啦,龙光牛斗啦,贪泉啦,扶摇啦,这都是典故,语文老师都要求背的不提。王勃一篇里面典故噼里啪啦砸那么多,够好看了。哪位会说了:那不是加强版辛弃疾嘛?我就是说句:因为有典故,所以这篇文很厚;我们读辛弃疾词,经常会忘记是短短几十个字,因为动不动就扯出无数典故,光影变化;同样,《滕王阁序 》典故丰厚,我们都会忘记这玩意其实才773个字——不到六条微博的长度。 那时代没互联网,典故没法随时查,都是得装在肚子里的,还是现场写的想想这个吧! 说辞藻。 听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阎说是老生常谈,的确,这是现成的套子,对春联似的。 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老阎沉吟了,因为分和接这两个动词,用得相当好。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这句里的雾和星也活用得极好;至少凌宝儿女士会觉得好——不然为什么她儿子叫周星驰呢?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这几句写景如神,估计中学语文老师都讲透了吧?写意象如画,借落霞与长天已有的印象,映入孤鹜与秋水,是极狡猾又极华丽的写法。 但我想说下面这个:渔舟唱晚,这四个字典故,现在成了古曲名了。 后世千年写渔人风情,再没胜过这四个字的——范仲淹后来"渔歌互答",终究也不如"渔舟唱晚"这么四字如画。 好了,如果到此为止,这就是一篇工整、华丽、写景如画的好文章。一般语文老师就教到这里: 第一段用各类对偶开头,第二段描写登临风景,第三段描写天地辽阔,端的是好真好。 第四段,逸兴遄飞,爽籁清风,纤歌白云,气凌光照,到这里还是高兴的;然后天高地迥,觉宇宙无穷,兴尽悲来,盈虚有数,转折了。 ——这里就是王羲之当年"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的转折点,是老杜后来"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开场,是苏轼跟他的哥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时候了。 ——王勃也难过了一会儿:天高海阔之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如果到此为止,就像是一篇加强版《兰亭序》:情也抒了,感慨也发了,可以了。 ——可是他少年气不改,文气再一转: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然后又开始刷拉拉,一口气泼典故下去;最后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那是很放达的心胸了。 像《兰亭序》也是好文章,但开心了一会儿,难过了,最后唉一声,来个"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而王勃是,开头就辞采华丽逸兴遄飞地写景,中间天高地迥地难过了一下,但再一仰头又起来了;整篇文章词句雄飞,清新浩荡,一点都不颓。 这是初唐气象,是一种少年人的,虽然倒了霉(而且他快要死了,这时他自己并不知道),却依然相信未来的慷慨气象。 先头提到梁启超,就这意思:梁任公写那些煽情文字时,也是用旧文写法,但勃然有少年气,悍然新派气象,与王勃这里一个感觉啊。 什么叫好文章?用到了骈文的好地方——辞采、气象、色彩——而又不拘于重影声色,这就是千古罕见的好文章。 最后一点儿,格局。 开头提了老杜那首诗,好大的气势: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而王勃在《滕王阁序 》末尾那首诗,结尾如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前一句是千年怀古诗气象,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也不过如此。今何在这三个字,典故出此。 后一句与老杜"不废江河万古流"句,其实是一样的:历史自行流动,无人可以左右。 我们说一篇文或一首诗气象高眼界大,这就是气象高,这就是眼界大。 《滕王阁序 》是凭虚凌空白云飞纵之作,就是这么好。 最后这句有多好?王安石一辈子都特立独行说不要效法前人,还是忍不住借来用在《南乡子》里: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 槛外长江空自流。 杜甫王安石,以及古文运动大当家韩愈,都不以骈文华丽见称,但依然称许《滕王阁序 》;这才可怕:好比是三个做白斩鸡做神了的师傅,"哟哥们,你这个宫保鸡丁炒得好啊!" 跨流派跨风格的衷心赞美,比同流派自家吹嘘,那分量重得多了!这么篇文章,用骈文体而无六朝之病,那就是飞扬凌云啊。 临了,推荐部老电影。《王勃之死》。 里头王勃白衣凌云写《滕王阁序 》的气象,拍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