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塘中水仙 图:来自网络 2016年的夏天比这个时节稍早一些,我回老家母亲那里去,打算陪母亲多住几天。 到家的当天,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哥哥按照他的习惯,已练完了书法,泡上茶,随后到近处的坝上去逛一遭,然后准备回来喝完茶,接着就开始做午饭了。 我也按照常规,先给母亲洗了头,晾着,又洗了脚,剪了趾甲。这一些做完后,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为母亲理了发。 母亲告诉我:你来得正好,你哥该回去上老年大学了。 哥哥因为身体的原因,已从单位上内退,上了"老年大学",成为班内最年轻的学员。他不只是因为要回去上学,因为知道我要来,他也打算回城里他自己的家中去呆几天了。 之前他回来照顾87岁的母亲,不过是因为母亲不愿意去城里住楼房罢了。我和母亲都很高兴,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可以享受母女的二人世界了。毕竟男孩子照顾母亲没有女孩子更随意更方便一些,而我与母亲显然又多了另外一层亲密而特殊的关系。 接下来我和母亲坐在葡萄架下的马扎子上,母亲又开始闲不住地纳她的花鞋垫了,她的左小臂上搭几缕各色花线,我又掏出本子,拿一支笔,坐在她的近前。准备继续听她讲民间故事,说她永远说不完的歌谣谚语,继续讲她自己的故事,我为给她写几十万字的传记做着最后的冲刺准备。 这样既现实又浪漫的生活,是我们母女二人的最大享受。看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里的半院子花花草草,有的已经开过了——叶子却更见茂盛,上面泛着绿油油的光;有的刚刚绽放,薄荷的白花,蒲公英的黄花,尤其是大红色的月季花的开放,那么鲜艳,令彼此的心情更是愉悦。 此刻,哥哥已经从坝上回来了,却不是他一个人,和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来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白衬衫、皮肤极黑的人,显然那是在阳光下呆得时间久了的缘故。 只听哥哥对那人说:"(他们)都很自觉,还用监工吗?天这么热,你在那里站着也是站着,跟我来家里喝壶茶,我已经泡上了,不凉不热的,正好。来,你尝尝我这茶叶怎么样?" 和母亲家门口只隔了一条两大步远的小路西边的三婶家,正在修缮房顶,准备迎接很快就会到来的雨季,把活儿就包给了这个和哥哥一起走进家来的人。 来者都是客,何况故乡人?我对那穿白衬衫的人点了一下头,打了声招呼:"哦,来了!",继续和母亲做我们自己的事情。 来者也并没有我所预料的那样很热情地回应我,而是略有所思,径直随哥哥进了堂屋。 可是很快也就一杯茶的工夫,来者从屋里出来,哥哥紧随其后:"慌什么?天这么热,又倒上了,再喝一碗!"像曾经的父亲一样热情好客的哥哥说。 来者并不急着回应哥哥的话,在屋里喝那杯茶的时间里,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话,而他走出屋门后也没有急着往大门外走去,而是直接出来堂屋门口,面朝东边那一片密集的花的方向就站住了,哥哥只有站在房门里。 他们看着院子里缤纷的花,又看看还放在屋门口的刚刚给母亲洗脚的盆,以及洗净搭在绳条上的母亲换下来的袜子。来者缓缓地不大声不小声地说:"在家里,也是我给俺娘洗脚。快九十了,小脚。她跟着我,我老小。" 我就被那人的几句话感动到了,"是一个孝顺的人呢!也难得,一个男孩子家家的,那么细心!" 爱面子的哥哥听到这里急忙说:"我要给有年纪的(母亲)洗脚,她不愿意,说了多少回了,男孩子怕什么?都是自己的孩子!"可她老人家就是不愿意。就都是大妹妹二妹妹来了给她洗,反正这个妹妹不来,南头的大妹妹来。给她洗她就愿意了。 她老人家忒仁慈了。我只给她做饭吃,还不让我做,怎么也不能再让你自己做饭吃呀,这么大岁数了,万一烫着烧着了怎么办!" 来者似乎对哥哥的话没多大兴趣,在我眼里也是的:母亲的确还没有那么老。但也等哥哥说完了,来者不好意思地转向我,略有所思地问道:"你,现在上哪去了?"言外之意是问我出嫁去了哪里? 我一愣,感到有些惊讶了,对他说:"听这话,您好像认识我?" 可我对这人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印象,瞬间在脑海里我连哥哥的同事——那些所有曾经来过家里喝过酒吃过饭的人,都过滤了一遍,唯恐有所疏漏,进而显得怠慢了。 他的神态继续显得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因为他的皮肤实在太黑,而根本没有看出来他是否已经脸红了。 他说:"是啊,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九岁,我十一。那年夏天,我来我舅家。在那个小桥间,你和你弟弟在那里玩。我那时候来了就去桥下摸鱼,有时候穿条小裤衩,有时候,连裤衩也不穿,整天在水里泡着。我从小就黑,到现在更黑了。小时候是整天下河,现在是整天在外面跑。我知道你上高中,后来还上了电大,又教学,我都知道……" 听他说了这些话,我已经有了这半辈子最大的惊讶了!一个我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点印象的人,看似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的人,竟然对我从年少到整个青春阶段的经历点点滴滴记得这么清!一旁的哥哥,大概也是看出了我的惊讶来,提醒我说:"他三舅家就是前街上开小卖铺的郭三叔家。" 然而他三舅家究竟是谁——我对此也有一半模糊着,也还是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哦! 哦,我九岁?我至今离乡也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了,这样算起来前前后后是要有四十年的时光了!他怎么竟记得那么清?我读高中?也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啊。 虽然高中就在这文化古镇上,不可避免的,我是走读生,此刻想来,每次上学放学,倒是从他三舅家的门口路过的。而读电大,三年,从镇子上到城里去考试,再到教学七八年,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见我沉默不语,他再次强调提醒我:你九岁,我十一,你再好好想想,在桥头上,你和你弟弟在那里玩,我下河摸鱼刚上来…… 哦,穿过四十年的时光,我在记忆的深处,搜肠刮肚,大海捞针一般,努力找寻那个性格比较内向的小女孩。而今天弟弟住着的老家门前,曾经穿古镇而过的那条小河西去不远处,有一座小铁桥,那个怯怯的小女孩,仿佛看见了旁边那个泥鳅似的十一岁的男孩子。 她无意间看了他一眼,或许眼神里流露出嫌弃他的泥鳅样儿:都这么大了,在街上连衣服都不穿!也不知道害羞吗?然后就威严地盯着看了他一会儿,而那小女孩所看见的,却是一双乌溜溜的纯情大眼睛。 而那泥鳅孩子,只是眼巴巴地瞪着那双黑亮的双眼皮大眼睛,第一次看见那么文静害羞的小女孩,扎着两只刷子头一样的小辫子,一双杏核眼,忧郁,而含情脉脉。从小因为母亲没日没夜的劳动,父亲在城里上班,她养成了一种孤独沉静爱思考的性格,仿佛今天的"留守儿童"。 而此后,那个泥鳅孩子在小女孩的心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或者在当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于是在努力搜索之后,只在四十年时光的那一头,看见一个具有一双黑葡萄般大眼睛的那个十多岁的泥鳅孩子一言不发,雕塑一般,直直地看着小女孩儿。 而就是那一眼,便从此牵绊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半生一直悄无声息的追随着的目光,直消失在生活拐弯处,窖藏进心底,历经几十年的时光而不曾改变,更是愈久弥坚,不肯散去…… 而我至今不明白的是,我究竟有什么是吸引了他的呢?并且老朋友似的,对我的经历如数家珍? 他说:"我每年都来我舅家,每月,每个星期都来。我家是埠头的,过去河就是。来了没别的事儿,就是下河摸鱼。" 埠头,是我们镇子南边隔了一条河的一个小村庄,中间是一条明石桥将我们的镇子和他们的村庄连接在一起。他们那里和我们镇子都属于古老的大汶口文化的发源地。而就是这一条西去的河相隔着,那时我们镇上的日子,比他们那边山岭地的人的生活,要好许多。 如今我们家——弟弟住着的门前,那条具有江南水乡风味、穿古镇而过的大汶河支流——小河,早已篷起来了,消失在历史深处。 而当我高中毕业时,才逐渐地感知到,整个社会大环境里城乡差别是很大的,镇子上的人和城里人是不一样的,而镇子在镇子周围村庄里的人们眼中,也是和他们的村庄不一样的。 镇子既有城市里繁荣的一面,又有属于乡村的静谧与安宁。是他们喜爱又向往的最美好的地方。那时去城里的能有几人呢?即使是镇子上的人。也因此,他们把镇子上的人都高看一眼。 接下来,他说当初自己只上了初中,兄妹多,吃饭都是个事儿,供不起。现在领了三十六个人做了包工活儿,这里有一部分,少,活儿不大。别处人多,有盖新房的。他两处来回跑。 "我结婚时也不早了,你出嫁了,我就结婚了。我跟前一个闺女,一个男孩儿,闺女上着大学,成绩也不孬;儿子上高中,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快九十岁的人了,活到现在不容易,我要照顾好她老人家。" 他不无骄傲自豪地说着,满满的责任,是家的承担,有老有少,并有着切实而明晰的目标。说话不疾不徐,没有丝毫浮夸,真实,令人信服,感佩:这才是做事的人。 此刻哥哥说:"人家能着呢!包工头儿挣钱了!先前,我这老房子不就是他们承包的吗?那时候他才刚刚开始干。" 来者道:"刚开始干的那些年还行,挣了点钱。如今……" 我只是依然感慨着,也多亏了哥哥,把他叫家来喝茶,却意外给了他这样一个表达自己内心的机会,不然一生也就只是憋在心里了。而他若是不说,我就是到生命的终了也一定不会知道的。 人生,各有各的生命轨迹,在别人那里看似无意的,却或许会影响自己的一生;或者不显山不露水,只在自己心里把一个人揣一辈子,从懵懂年少,到人至中年,再到渐渐老去。 而在故乡这个我不曾知道、甚至不曾记得的角落里,竟然有人将我如此珍藏了四十年的时光!仿佛一杯陈酿,愈久愈加醇香。而我又有何德何能,该去回报别人? 而这一种与时光同在的情,如此久远,厚重,浓烈,而后沉淀,窖藏,带着当初的稚嫩,扎根在生命里,弃之不去,更是我无法偿还、也终将是偿还不了的一份纯净而美好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