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思念 2009年春因公出差岭南,在美丽的顺凤公园湖畔您约请我吃早茶时,身心那么健朗,记忆那么清晰。在一家老少相聚中,不断只给我挑拣好吃的食物。使坐在我旁边的小肖同志羡慕不已,悄悄在我耳边嘀咕:"老人怎么这样的疼你,你们的情谊胜过母子。"在告别时,我反复许诺:"您比前几年健康多了,明年我退休后一定再来看您!"我的诺言还未实现,您竟突然撒手西归,我怎么能不追悔痛哭呢?浩源在办完后事一周后才给我发来信息:"老母亲于正月十一日在家中安详去世,发病后只睡了六天床,弥留间无多大痛苦。终年八十八岁,前半生活得艰难,晚年还算顺心,人生若兹也无什么遗憾了。你若心有怀念,请焚香一炷,遥寄悼念即可。"我的心中痛惜无比,那往日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梁伯母是我的好友梁浩源的母亲,名叫陈惠莲,广东顺德人,生于1925年。我与浩源同学时还不认识梁伯母,但从浩源的口中略知一二生平经历。1979年为落实政策,梁伯母从广东到和政县,由我在兰州接站并陪送到和政,直到办完事送别,这是我第一次面见梁伯母。老人家回到广东后不断给我写信、寄书、寄衣物、寄食品,我也有机会到广东看望过梁伯母四次。三十多年来的交往中,尤其是与梁伯母数百封信的交流中,我不断加深了对老人家的认识和感情。我在信中一直称呼为"梁妈妈",感到同自己的母亲一样亲切。 梁妈妈原籍广东顺德,生长在香港,她和梁伯伯结婚时还住在香港,当时梁伯伯是海员,经常随船到世界各港口。解放前夕他们夫妇俩转到上海,在一家银行工作,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银行业职工大批西调,他们又扔下刚刚营造的小家,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坐火车转汽车乘马车来到甘肃临夏,分配到和政县银行工作。和政县是一个无任何工业的农业县,县城很小,他们租住在房东家阴暗潮湿的南屋。吃惯了鱼米的广东人立即要转变饮食习惯吃面粉杂粮,又缺乏蔬菜,真苦坏了他们。那时的银行是各行业中最规范、最严格的单位,每天的账项现金不能出一分差错。他们以老职工的身份勤勉工作,律己十分严格。那时的梁妈妈三十岁左右,在业务上十分拔尖,打算盘、编表账、点现金都是和政支行的排头兵,不断受到表扬。精湛的业务能力不时也引起个别不会干工作或出差错多的职工的嫉妒,但这些人实在挑不出些许可攻击的由头。梁妈妈是一个心无任何城府的坦率人,不时对工作中的不足提出一些善意的批评或建议,哪怕是领导的过错也不避讳。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运动来了,那些心怀嫉妒或掌握权力的小人认为报复的时机到了,他们上下串联,硬是给梁妈妈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立刻打入另册,处处歧视时时折损人格。紧接着他们发现梁伯伯还有西装领带穿着的照片,有的拍在香港,有的拍在新加坡、意大利等码头,就污蔑梁伯伯是资产阶级分子。其实海员工人是无产阶级中的一员,可他们心中怎么能懂得海员工人的职业属性呢?于是将梁伯伯分配到后勤去干体力活。紧接着三年困难时期到来了,饥饿和日用品短缺的艰难日日困扰着一家四口人。在万般无奈中,有位在乡下信用社工作的同事出主意让他们到深山沟开荒种点土豆、油菜。身有残疾的梁伯伯携年幼的儿子到山里面开荒种了一些土豆、油菜,在那位同事帮助下获得一点收成,缓解了饥饿。那位好心的同事是武汉人,名叫吴大瑞,老两口晚年因无子女生活较为困难,梁妈妈在八、九十年代还惦记着他们,不时寄点钱和东西,还托我去看望过他们。这真是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的道德存心。 不久文革爆发,在所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肆无忌惮践踏人权的游街批斗潮中,梁妈妈夫妇首当其冲地落入迫害之列,在大轰大擂批斗后,又作出"开除公职,遣送农村监督劳动"的决定,再次将两位支援大西北建设、以无比勤勉的态度忠于职责的国家公职人员推入绝境——遣送的地方是极偏僻的山区农村,那里绝大多数当地农民都处在贫困状态(三十年后还在靠扶贫生活),梁伯伯还是五十好几岁的残疾人(他在五八年被单位派往南阳渠工地劳动时被塌方压成腿伤),梁妈妈是在香港、上海长大的人,虽年届不惑但对农活很难适应,两个孩子正上中学。在万般无奈中,他们向家乡的亲戚求助,虽然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但家乡的亲朋立即回信,欢迎他们返回,准许可以在县城落户。于是他们向和政方面提出申请,准许将户粮关系转走。得到批准后于1966年夏举家返回广东顺德县大良镇。这是一次十分明智的选择。到顺德,那里是华侨之乡,几乎家家都有亲人在港澳生活,梁家的情况在一般不过。倘若在和政农村落户,文革中的历次劫难将难以度过,偏僻的西北城乡一听说有港澳社会关系,都等同于特务间谍,无不予以重点打击。 以满腔热情离别上海支援大西北建设,结果在默默奉献了十多年后却被无故取消公职而两手空空回到家乡。在经过一番奔波联系后落户到顺德县大良镇,两个孩子上了当地优质中学。为了生计,梁妈妈和梁伯伯在街道企业打工,不久浩源高中毕业进了一家工厂,妹妹下乡插队,在住房很拥挤的条件下,熬过了十多年的艰苦生活,经济上的拮据还是比政治上的高压要好得多。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和政方面通知梁妈妈俩,必须本人亲自回和政才能落实政策,于是在1979年梁妈妈风尘仆仆挤站在火车上,经过四、五十个小时的颠簸才抵达兰州,在兰州没有介绍信就住不上旅馆,时在师大读书的我只好安排到妹妹在兰医二院实习的宿舍住了一宿,次日便乘班车到和政。当时和政方面落实政策不到位,只给予政治上平反按退职处理的意见,后经反复争取,不断写申诉信,才给予退休待遇。虽然内地的退休费较低,而改革开放窗口的广东物价高费用贵,但毕竟有了固定收入,加之政治上予以平反和儿女工作稳定,两位老人的晚年生活较为安稳舒适。 从1979年梁妈妈的和政之行后,对我这个晚辈视作她儿子一样在各方面给予关心照顾。那时候我的家境正处在艰难时期——父母年老多病,妻子从乡下返城后无工作,两个孩子还小,我的工资低,三辈人共居的住房小……梁妈妈不断给孩子们寄来衣物或布料,还有工艺品玩具、绢花,不惜邮资寄来广式香肠、点心,这一件件东西给我们父女的温暖不是以金钱可计的,那是一颗沉甸甸的慈母之心。梁妈妈给我精神上的鼓励和支持还重要表现在不断寄来内地看不到的书籍,尤其是几乎每月一封或两封的信。寄来的书籍极多,梁妈妈晚年生活中最主要的兴趣是读书,她读完后就凑集几本寄给我读,内容多是人物传记、历史事件和反映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读物,加上浩源源源不断寄来的《南方周末》、《南风窗》、《花城》、《南方都市报》等报刊,八、九十年代我在寂寞的教师岗位上凭着这些精神食粮,充分了解了改革开放的形势和广东快速发展的进程,使我的思想始终处于对形势的判断和时局的思考。梁妈妈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她老人家的文史根基因读书很多而显得深厚,加之文笔流畅、词句典雅、情感诚挚,每次来信都是千言以上,有时多达四、五页,每页都写得密满整齐。信中不断劝勉我孝顺父母,不要生老人的气,年纪大了易动情发脾气,这是人之常情,不可放在心上。在照顾好老人孩子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心健康,别让劳累压垮。鼓励我的两个女儿好好学习、立志成才,要珍惜时光,多记诵中国古典诗文。最多的内容集中于对文革及以前极左路线的批判谴责,对腐败现象和社会不公正现状的愤慨和担忧,对贫困地区儿童失学的同情和关心,对所读书籍文章的见解和评论,对孙儿辈成长的喜悦和关切,对和政那段工作中追求卓越的回忆和老同事们的怀念,出外旅行中对祖国大好河山和文物古迹的观感,对在疾病作斗争中表现的顽强毅力的表述和对美好生活的坚强信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封都是言之有物情真意切的优美散文,每次拜读或深受鼓舞或义愤慷慨。其中所凝结的真诚和希望、信任和关怀,每次都令我感动不已。可惜,我这个人很懒惰,回信很不及时而且较为简单粗疏,有负老人家的一片赤心。这种北国岭南的书信往来直到老人家患帕金森症之后才中断,殊为惋惜。 梁妈妈回到广东后到多家街道企业和民营企业打工,工作多是会计业务,她充分发挥银行老职工的业务特长,处理业务规范严细,深得企业好评。随着家境逐渐好转,她又热心济困扶贫,将家中老少穿过的旧衣洗涤干净,再买上新衣,一大包一大包地寄往贵州贫困山区。乘着能走动的身体状况,在儿女支持下她还扶杖出外旅行数次,有次带着孙女映虹,先到桂林,后到贵州黄果树,然后辗转成都西安,亲眼领略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名胜古迹,给我寄来沿途拍摄的照片。应亲戚邀请,在儿女陪伴下重游香港,回来后在来信中说:"香港虽好,毕竟已经陌生,我不羡慕亲戚们的优越条件,还是感到顺德老家好。" 我曾四次因公到广东看望过她老人家,每次都是热情接待。1985年夏,我第一次到顺德大良镇看望她们一家时,还住在阜南路的一栋旧楼房内,房子面积狭小拥挤,居室在四楼,厨房却在楼下的天井内,各层住户的厨房拥挤在一块,在露天生炉子炒菜。在如此简陋的生活条件下,给我买来各种岭南风味的小吃品尝,老人家还亲自上街买来了最好吃的桂圆和沙田柚,还花钱从市场上买来"555"牌香烟捎给我父亲。那时他们的生活条件还没有较大改善,已经尽力而为了。2005年我到珠海开会路过顺德时,老人家还在病中,行动要靠助步车,但仍不顾有病在身,让儿女张罗买这买那,在老人住宿处的小客厅摆了一桌菜招待我,临走时还给我带了一大盒广式点心。几天后办完公事我想再去告别老人家,不料老人家托浩源告我:"人越老越易激动,而一激动容易诱发帕金森症,这次就不要再来唔别了,但愿今后恢复健康后还能有机会见面"。2009年春我携一同事到番禹等地方为学生联系实习就业,第四次到顺德看望老人家时,八十四岁的老人家健康了许多,能独立行走,思维、记忆、言谈那么清楚流利,特意让女儿在风景优美的顺凤公园湖畔餐厅订了早茶,相约儿子、女儿两家老小齐聚共品广式早茶,气氛十分融洽,我还引用人们为季羡林先生祝寿时说的话:"‘何止于来,相期于茶’,到年底我将退休,以后有时间从容来看望您。"没想到这次晤面却成为最后的一次诀别。我退休后因外孙生病住院、长兄和妹妹先后病逝,一直延续到今年还未成行,老人家突然逝世了。从此我再也见不到可敬可亲的梁妈妈了,回想起几十年来老人家给予我的言传身教、恩惠慈爱,犹如慈母般深厚宽广,恩师般热忱滋蕙,点点滴滴难以忘却,长留在心。 梁妈妈虽不是伟人显要,却是普通女性中的英杰楷模。她年轻时不留恋香港、上海的生活条件,毅然响应祖国号召到大西北奉献青春年华;在受到无辜的政治打击后,不屈服艰苦岁月的种种折磨,以顽强毅力勇对生活;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将儿孙抚养长大并培育了正直善良的道德品格;以推己及人的博爱精神济困扶贫,践释了人性的善良仁慈;毕生热爱学习,不断追求新知识,用优秀文化陶冶心灵,成为具有高雅文化素养的知识分子。仁者寿也,八十八岁的曲折人生为晚辈树立了做人的榜样,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梁妈妈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二o一三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