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晏仲,陕西延安人[1]。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2]。伯三十而卒,无嗣; 妻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 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3], 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途中遇故窗友梁生[4],握手殷殷,邀过其 家。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答云:“新 移此耳。”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5],嘱仲坐侍,挚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 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6],面目神色,绝类其 兄。心侧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 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人。仲 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 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 负未归[7]。”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 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 即亦不惧。嫂温酒治具。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而去,见有两人方摔兄地上。 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 始起。执兄手[8],顿足袁位;兄亦位。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 曰:“大哥地下有两男于,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伯亦凄恻。 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之,依叔时下,眷恋不去。仲 抚之,倍益酸辛。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 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 寿耳[9]。”
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问:“已字否?” 伯云:“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 子。”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时方初春, 气候犹寒,斋中夙天烟火,森然起栗,对烛冷坐,思得小饮,俄而阿小推扉 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极,问:“谁之为?”答云:“湘姨”。酒将 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仲问:“爷娘寝乎?”曰:“睡已久矣。”“汝 寝何所?”曰:“与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惠而 解意[10],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辗转床头,终夜不 寝。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 一担者[11],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 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12] 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日:“得湘裙抚阿小,亦得。” 伯但摇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嫂释 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13],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 趋近湘裙,以指刺匡而骂曰[14]:“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去耶[15]?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诺之。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16]。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了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惭安。六月中, 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惠[17],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 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18]。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19],心甚燥急[20]。忽甘嫂自外 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 表[21],而不相从,更欣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22]; 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 耳矣[23]。俄而肴胾献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 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 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24]。与妾往还最 久,心中窃鄙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呜, 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 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 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目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 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促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 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 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 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25]。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 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寖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矣!”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 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 归,我使豚儿从去[26],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 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27];又寖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 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 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 死耶!设非名分之嫌:[28],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父曰:“从叔最乐, 我行复来耳。”转身遂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 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29]。 湘裙无所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30]?”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31];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32]!”
翻译
晏仲,是陕西延安人,他跟哥哥晏伯生活在一起,兄弟二人非常友爱。晏伯三十岁时就死了,没有子嗣;不久,他妻子又相继去世。晏仲十分悲痛,常常想自己如能生两个儿子,就把一个过继给去世的兄嫂作为子嗣。但刚生下一个儿子,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担心续弦后,新妻子会虐待儿子,便不想再娶,只想买一个妾。正好邻村有卖奴婢的,晏仲去相看了相看,一点也不中意,很感沮丧无聊。又碰上一个朋友请他喝酒,喝完后,便醉醺醺地往回赶来。路上,晏仲忽然碰到已经死去的同学梁生,见了晏仲热情地握手问好,请晏仲到自己家里坐坐。晏仲醉得稀里糊涂,也忘记他已经死了,跟着他走了。进入家门,一看不像是梁生原来的家,心中疑惑,便问他,回答说:“最近才搬来。”到屋里坐下,要喝酒时,一看酒却没了。梁生嘱咐晏仲稍等等,自己拿着酒瓶出去买酒去了。晏仲站在门口等着粱生,见一个妇人骑着匹毛驴经过,后面还跟着个小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神态极像哥哥晏伯。晏仲怦然心动,急忙赶上,问那小孩姓什么。小孩回答说:“姓晏。”晏仲更加惊疑,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回答说:“不知。”正说着话,已经到了小孩的家门口,妇人下驴走了进去。晏仲拉住小孩,问:“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点点头,也走了进去。一会儿,又有个妇女出来看了看果然是晏仲的嫂嫂。见了晏仲,惊讶地问他是怎么来的。晏仲大为悲伤,跟着嫂子进入家门,见房屋院落,整洁一新,便问:“哥哥在哪埋?”嫂子回答说:“出去讨债还没回来。”晏仲又问:“那骑驴进来的是谁?”嫂子回答说:“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大的叫阿大,到市上去还没回来。你看见的那个是阿小。”晏仲坐了很久,酒渐渐醒了过来,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看见的这些人全是鬼。但因为跟哥哥感情深厚,所以也不害怕。这时,嫂子开始热酒做饭,晏仲急于见到哥哥,催促阿小去寻找。过了很久,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赖债不还,还和父亲打架!”晏仲听说,急忙跟阿小奔跑了去,见两个人正把哥哥摔到地上。晏仲大怒,挥舞着拳头,径直冲了过去,一连打翻了几个人,将哥哥救了起来。李家的人四处逃散,晏仲追上一个,按到地上痛打一顿,解恨后才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跺着脚伤心地哭泣,晏伯也哭了。回来后,全家人都来慰问。晏伯于是备下酒菜,兄弟二人举杯相庆。不一会儿,一个少年走了进来,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晏伯叫他阿大,让他拜见叔叔。晏仲忙将阿大拉起来,哭着跟哥哥说:“大哥在地下已有了两个儿子,但大哥阳间的坟墓却无人祭扫。我孩子小,妻子又死了,这可怎么办好呢?”晏伯也辛酸悲伤起来。嫂子在一边跟晏怕说:“要不的话,就让阿小跟他叔叔去吧!”阿小听了,依偎在叔叔的怀里,恋恋着不想离开。晏仲抚摸着他,越发感到难过,问阿小:“愿意跟我走吗?”阿小忙答:“愿意。”晏仲心想:阿小虽然是鬼不是活人,但有总比没有好,心里便高兴起来。晏伯嘱咐弟弟说:“让他去,不要太娇惯了他。要让他多吃血肉,每天在太阳底下暴晒,一直到过午。他才六七岁,此后历尽寒暑,再生骨肉,仍可娶妻生子,只是恐怕寿命不会长了。”
正说着话,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模样很是温柔文静。晏仲以为是哥哥的女儿,便询问晏伯。晏伯说:“她叫湘裙。是我的妾甘氏的妹妹。因为父母双亡,孤独无靠,寄养在我这里也有十年了。”晏仲又问:“嫁人了吗?”“还没有。最近有媒人给介绍东村田家的孩子。”少女在窗外小声嘟囔:“我不嫁田家那放牛郎!”晏仲对她不觉心动,但不便直说。接着,晏伯离座,在书房中摆下床榻,让弟弟住宿。晏仲本不想住下,但心中惦念着湘裙,正想设法摸摸哥哥的意思,于是,便告辞哥哥去睡了。当时,正是初春,气候还很寒冷。书房中没有炉火,像在冰窖里一样。晏仲不觉毛骨悚然,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想喝点酒。一会儿,阿小推门进来,把一碗肉羹、一斗酒放到桌子上。晏仲大喜,问阿小谁让他来的,阿小回答说:“是湘姨。”酒刚喝完,阿小又端了盆炭火来,用灰盖着,放到床下。晏仲问:“你爹娘都睡了吗?”阿小说:“已睡下很久了。”“你睡在什么地方?”“我跟湘姨一块睡。”阿小直等到叔叔睡下,才闭上门走了。晏仲觉得湘裙既聪明,又会体贴人,心里更加爱慕。又因为她能抚养阿小、越发坚定了娶她的念头。辗转床头,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晏仲告诉哥哥说:“我孤单一人,没有配偶,麻烦大哥多多费心。”晏伯说:“我们家不是穷家,自然会有人替你物色。阴间虽然有漂亮女子,恐怕对你没有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有娶鬼妻的,有什么害处呢?”晏伯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湘裙倒是不错。但须拿大针刺‘人迎’穴后血流不止的鬼,才能做活人的妻子。这事怎能草率呢?”晏仲说:“娶了湘裙也能照顾阿小。”晏伯只是摇头。晏仲哀恳不已。嫂子说:“不妨捉住湘裙,强刺一针检验一下,不行的话就算了。”于是握着针出去,到门外正碰上湘裙,急忙攥住她的手腕,只见她手上有血迹,还是湿的!原来,湘裙在门外愉听到晏伯的话,已经自己试过了。嫂子放开她的手,笑着回去告诉晏伯说:“她早就对小叔有意了,你还为她忧虑什么?”妾甘氏听说后大怒,奔到湘裙跟前,用手指戳着眼骂道:“淫婢好不害臊!想跟着小叔私奔吗?我偏不让你如愿!”湘裙又羞又气,号哭着要寻死,闹得一家人沸反盈天。晏仲十分惭愧,告辞兄嫂,带着阿小出门走了。哥哥说:“你暂且回去吧。不要让阿小再来,以免减损他的阳气。”晏冲答应了。
回家后,晏仲故意夸大了阿小的年龄,跟人假说是哥哥先前所卖奴婢生的遗腹子。众人因为阿小相貌极像晏伯,也就相信了他是晏伯的儿子。晏仲教阿小读书时,总是让他抱着本书坐在日头底下朗读,阿小起初还觉得苦,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六月酷暑天气,桌子被烤得烫人,但阿小边玩耍边读书,一点也不抱怨。又最聪慧,每天读半卷书。夜晚就和叔极一块睡,还常常把学会的文章背给叔叔听。晏仲很感欣慰。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湘裙,所以也不想再娶别的女人了。
一天,有两个媒人来为阿小提亲。因为没个女人操持招待,晏仲十分焦躁。忽然甘氏从外面走了进来,对晏仲说:“小叔别怪,我把湘裙送来了!前次因为她太不害羞,要自己跟人,我所以故意羞辱她一番。其实小叔一表人才,不让她跟你跟谁呢?”晏仲见湘裙果然站在甘氏身后,非常高兴。恭敬地请嫂子坐下,说还有客人在堂屋里,自已便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见甘氏已走了。湘裙卸妆进了厨房,只听叮叮当当一片刀板声传来,瞬间,美味的菜肴便纷纷摆了上来。客人走后,晏仲进屋,见湘裙盛装端坐着,于是和她交拜成了亲。到晚上,湘裙仍想跟阿小一块睡,晏仲说:“我要用自已的阳气温暖他,他不能离开我。”让湘裙到别的屋子住下了,只是每晚过去和她喝几杯酒、欢会一次罢了。湘裙待晏仲前妻生的儿子犹如亲生一般,晏仲更加喜欢她,觉得她非常贤惠。
一晚,夫妻二人谈得非常融洽欢乐。晏仲开玩笑般地问湘裙:“阴间里也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说:“我没见过。只有邻居家的女儿葳灵仙,大家都说漂亮。其实她相貌平常,不过会打扮罢了,和我来往最久了,但我心中一直鄙视她太浪荡风骚。你如想见她,我可以马上叫她来。只是这种人招惹不起!”晏仲听说,立刻就要见见她。湘裙提起笔来像要写信,却又扔下笔说:“不行不行!”晏仲再三恳求,湘裙才说:“你可不要被她迷住了!”晏仲答应。湘裙便在纸上画了几笔,像是一道符咒,拿到门外烧了。一会儿,便听见门帘微动、帘钩作响,有吃吃的女子笑声传来。湘裙起身,出去将一个女子拉进来。只见她高高的发髻,前面翘起,真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湘裙拉她到床头坐下,二人喝着酒诉说离情。那女子初见晏仲时,还害羞得用红袖子捂着嘴,不怎么说话。几杯酒下肚,便露了本相,跟晏仲嬉笑打闹,毫无顾忌,渐渐伸过一只脚去压到晏仲的衣服上。晏仲心迷神摇,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眼前碍着湘裙在座,湘裙也防范着葳灵仙,在旁边一刻也不离开。一会儿,葳灵仙忽然起身拉开门帘走了出去,湘裙忙跟着,晏仲也随后出屋。葳灵仙竟拉着晏仲的手,二人跑进了别的屋子。湘裙十分愤恨,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愤愤地回屋,听任他们为所欲为了。不长时间,晏仲回来了,湘裙责备他说:“不听我的话,恐怕你日后赶也赶不走她!”晏仲怀疑湘裙是在嫉妒葳灵仙,二人不欢而散。第二晚,葳灵仙不叫自来。湘裙极为厌烦,也不答理她。葳灵仙竟又和晏仲手拉着手走了。这样一连过了好几晚,湘裙再也忍耐不住,看见葳灵仙来,就百般斥骂,却苦于赶不走她。又过了一个多月,晏仲便一病不起,才开始后悔,叫来湘裙一块睡,想以此躲避葳灵仙的纠缠。湘裙也日夜防范,但稍一疏忽,晏仲又被葳灵仙勾去了!湘裙怒不可遏,操起擀面杖,往外赶葳灵仙,葳灵仙也愤怒地和她争执,二人打了起来。湘裙体弱,手脚都被葳灵仙打伤。晏仲见此情景,病势更加沉重。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姐姐啊?”
又过了几天,晏仲便死了。先是晏仲见两个皂隶手持文牒走了进来,自己不知不觉地跟他们走了。途中担心没有路费,便邀请皂隶顺便到哥哥住的地方去坐坐。到了晏伯家,哥哥一看见他,惊骇失色,问他:“弟弟最近干了些什么?”晏仲回答说:“没什么,只是得了鬼病。”于是告诉了哥哥实情。晏伯听了说道:“这就是了!”拿出一包银子,递给两个皂隶说:“请你们收下吧!我弟弟罪不至死,请你们放了他,我让我儿子跟你们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便叫过阿大来陪着皂隶喝酒。自已返身进屋,将情形告诉家里人,立命甘氏去隔壁叫葳灵仙来。不一会儿,葳灵仙进来,看见晏仲,返身就逃。晏伯一把揪住,拽回来骂道:“好个骚奴婢!活着时是荡妇,死了还是贱鬼,早就不齿于人了,还敢来害我弟弟!”摔手就是几耳光,打得她头发四散,容貌减色。过了很久,一个老婆婆走进来,跪在地上哀恳晏伯饶了葳灵仙。晏伯斥责老婆婆纵女淫荡,又痛骂了一会儿,才让她领着女儿走了。
晏伯送晏仲回来,飘飘忽忽的,不觉到了自家门外,径直走进卧室。晏仲一下子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死了。晏伯见了,湘裙,责怪她说:“我和你姐姐以为你贤慧能干,所以让你跟了我弟弟。没想到你反而促他早死!若不是碍于名分,我非重打一顿不可!”湘裙又惭愧,又惧怕,低声哭泣着,跪在晏伯面前谢罪。晏伯看见阿小,喜欢地说:“我儿子竟然像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饭,晏伯推辞说:“弟弟的事还没办妥,我没功夫吃饭。”阿小这时已经十三岁了,渐渐留恋父亲,见父亲要走,流着泪跟着。父亲安慰他说:“跟着叔叔最快乐。我走后还会再来的。”说完,一转身便无影无踪了。从此后,再没通过音讯。
后来,阿小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儿子。阿小也是到三十岁时死了。晏仲抚养着他的独子,就跟侄子活着时一样。晏仲八十岁时,阿小的儿子已经二十多了,便让他分家另过。湘裙则始终没有生育。一天,湘裙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准备好居住的地方。”说完,便盛装上床去世了。晏仲也不悲伤,半年后也死了。
异史氏说:“天下象晏仲这样友爱的人,能有几个呢?这样的好人应该益寿延年。晏伯在阳世绝嗣而在阴间生子,这都是因为晏仲对死兄友爱诚挚的感情感动了上天的缘故。如果在人世间没有这样的情理,难道在天上会有这样的运气吗?在阴间里生下的儿子,愿意到阳世去继承产业的,想来一定不少;只恐怕已经继承了绝后产业的兄弟,不肯加以收留抚恤吧!”
注释
[1]陕西延安:清代府名,治所即今陕西延安市。
[2]敦笃:淳厚,诚挚。
[3]略:颇。
[4]窗友:同窗学友。
[5]家酿已竭:自家酿制的酒已经喝完。竭,尽。
[6]可:约,大概。
[7]责负:索债。责,索取。负,欠债。
[8]执兄手: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手”字。
9]不寿:不能长寿。
[10]惠:通“慧”。聪明。
[11]一瓢一担:家当一担可装,食具唯有一飘,极言贫苦之状,因指贫 寒人家。
[12]人迎:中医切脉部位。在左手寸部。见《灵枢·终始》马莳注。
[13]乔才:坏坯子。此为戏骂语。《琵琶记·激怒当朝》:“乔才堪笑, 故阻佯推不肯从。”
[14]匡:通“眶”,眼眶。
[15]奔:私奔。旧指女子无媒的而往就所爱男子。
[16]遗体:旧称自身为父母遗体。《礼记·祭义》:“身也者,父母之 遗体也。”因借指儿女。
[17]惠:通“慧”。
[18]不复作“燕楼”想:意谓不再作蓄妓娶妾之想。燕楼,即燕子楼, 在江苏徐州市。唐代贞元年间,镇守徐州的张建封,为家妓关盼盼筑楼于此。 见白居易《〈燕子楼诗三首〉序》。
[19]中馈无人:谓无妻子。
[20]燥急:焦急。燥,焦。
[21]表表:品德卓异。
[22]肃:敬,敬请。
[23]刀砧盈耳:耳中充满切菜剁肉的声音。砧,案板。盈,满。
[24]要:主要。
[25]阳台:传说中的台名,此指二人合欢之处。详《犬奸》“云雨台” 注。
[26]豚儿:谦称自己的儿子。
[27]不齿群众:被众人鄙视,瞧不起。
[28]名分(fèn 奋)之嫌:依封建礼教,大伯不得过问弟媳之事。名分, 名义地位及所应守之本分。
[29]析:分家产,俗谓分家。
[30]先驱狐狸于地下:首先死去的委婉说法。狐狸居荒坟之中,为其驱狐清圹,即先进入坟墓。
[31]“阳绝”二句:谓在阳间绝后而至阴间生子,这都是乃弟对死去的 兄长友爱之诚感通了上天所致。绝,绝嗣,无子接代。嗣,后嗣,子息。
[32]“恐承”二句:恐怕继承绝后产业的兄弟,不肯收留顾恤。绝产, 绝嗣之人的产业。按封建宗法制度,无子绝嗣者,当由兄弟之子承继其产业。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