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皆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世说新语》
〔注释〕 东山:在今浙江上虞西南。谢安早年隐居于此。 王:通旺。 说:通悦。
一次充满险情的“泛海”,让读者见识了东晋名相谢安那非同寻常的胸襟和气度。
这次泛海,在开初想必还是颇有乐趣的:小船在长天碧波间轻轻滑过,作伴的又是如许俊雅的诗人(孙绰)和书圣(王羲之)。在仰对水天之际,发几通精微玄谈、爽朗笑语,而情不自禁沉入物我两忘的悠远之境,岂不很妙?
然后便遇到了意外: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掀起了风浪。这风浪究竟多大?文中没有交代。但连“孙王诸人”都为之神色遽变,高声呼叫着赶快回船,可知小船已处于怎样剧烈的颠簸之中。有了这一节文字的烘托,再看谢安的反应,就颇不寻常了:“太傅神情方王(旺),吟啸不言。”从舟人眼中看去,更觉“貌闲意说(悦)”——面对嚣喧的风浪,他非但全无回船之意,竟然还吟风啸浪,充满了欢欣、神往之情!其襟怀之雄迈,自可凌轶“孙王诸人”,而与海浪争锋了——虽然孙、王在当世,亦可称得上“鹤立”之俊。
当海风“转急”,而浪涛愈加猛烈之时,无疑已临近浪翻船覆的生死关头。这对“泛海”诸人,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孙绰、王羲之都不免惊惶起来,纷纷在船上“喧动不坐”。谢安,当然也感觉到了危险。但他在作出决断时,居然还以商量的口气“徐云”:“如此,将无归(莫不就归去吧)?”——从容闲暇,直有一种“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和沉静。这气度着实不凡!最妙的是“众人皆承响而回”一句,将处于生死关头的“众人”(自然也包括那位屡经风浪的“舟人”),听了谢安之语,均如获大赦的惶急欣喜之态,描摹得极为逼真。有了这一笔映衬,谢安那足以“镇安朝野”的奕奕丰采,便如紫电划破千年历史的天幕,刹那间照耀了今天的读者。
汉武帝《求茂材异等诏》说:“盖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作为一代名相的谢安,正是这样一位“非常之人”。公元383年,他谈笑从容、运筹帷幄,指挥东晋八万之师,杀得苻坚百万大军望风披靡;次年又调兵遣将,北伐中原,连复徐、兖、青、司、豫、梁六州,建立了震撼河山的“非常之功”。他的雄迈襟怀和闲暇气度,曾在李白“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的诗句中,得到过充满钦慕之情的称颂。这些都是人们所熟知的。但不知读者认真思考过没有:像谢安这样的“非常之人”,又何尝是天生的。他们的襟怀、气度,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就曾经历过多次的磨炼和考验。谢安“泛海”的轶事,在他的一生中自然算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可以证明:他之所以迎浪而进、不肯回舟,显然是把这危及生命的风浪,当作对自身胆略、勇气的检验来对待的。既然在风急浪猛中,可以临危不惊、吟风啸浪,置生死于度外,以此雄怀施之于治理天下、指挥千军万马,则汹汹压境的百万胡师,又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