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
市之鬻鞭者,人问之,其贾宜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
有富者子,适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黑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
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者云……”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则遫然枯,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者,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柳河东集》
〔赏析〕柳子厚在这篇讽刺小品里,提出人才学范围内一个有趣课题。
封建社会知识分子自视清高,待价而沽,羞于折节事人,耻于自荐,盼的是圣主明君礼贤下士,厚金礼聘,然后才俯允“出山”,施展其经天纬地之才。我国历史故事,不少“三顾茅庐”、“王猛扪虱”一类描写,无非说明人才难得,欲建丰功伟业的人对人才学是不可等闲视之的。
耻于自荐,并不否定自荐。毛遂自荐就创了个好的先例。当然自荐的并不会都是毛遂,而且必然会有柳公所说的这种卖鞭的人混迹其中。这种人抓住求贤者的心态,漫天叫价,“宜五十,必曰五万”。而且不许还价,“必以五万而后可”。同样,“求贾技于朝者”,则口口声声“余曷不至于公卿”?说一不二的价格,以表明自己“货真价实”,用这个办法引你上当。
文章也谈到买方。买方有真的求贤如渴,真正爱才识货的,可也有文中那样的“富者子”型人物,他并不真是求贤爱才,他愿出重金买鞭,很大程度是出自虚荣心,装潢门面。“持以夸余”,以博得一时的美名,至于鞭是否合用、经用、耐用,他似乎并不在乎呢!
人才难得,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如买鞭不用,只作观赏,但见它金黄锃亮,灼灼生辉,谁能断定它是废品次货;正如引进人才,如果只见他滔滔辩才,引经据典,而未经过实践考验,谁又分得出人才或庸才!人才其所以难得,就在于还得经过实践的严格考察,“疾风知劲草”,也有这个意思。居无事的太平日子,是看不出好孬高低来的。
由于对人的观察,不可能一眼看准,当然容许用人者有个考察的过程。认识是逐步深化的,但已经发现其“栀黄蜡泽”的伪装,照说应该提高警觉了吧,然而,那位“富者子”不然,他也许不甘于承认自己上当受骗,他还要“硬撑”,“持之三年”,非栽下马来不肯罢休。
柳子厚的这则寓言,显然是有感而发,所谓“富者子”、“鞭贾”、“求贾技于朝者”,都有所喻、有所指的。所喻所指者谁?读《新唐书》上柳公当年的有关记载自当心领神会。公元805年,他参与王伾、王叔文领导的改革朝政活动,结果受到旧官僚势力的报复,他同韩泰、韩晔、刘禹锡等被贬到远方做刺史。这是中唐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贤才毁弃,宦官、权奸当道,柳子厚一腔怨愤,自然流露在《鞭贾》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