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之为害也,则焚山,不顾野人之菽粟②;蛟蜃之为害也,则绝流,不顾渔人之钓网③。其所全者大,所去者小也④。
顺大道而行者,救天下者也;尽规矩而进者,全礼义者也。权济天下,而君臣立、上下正,然后礼义生焉⑤;力不能济于用,而君臣上下之不正,虽抱空器,奚所施设⑥?是以佐盟津之师,焚山绝流者也⑦;扣马而谏,计菽粟而顾钓网者也⑧。于戏⑨!
(《谗书》)
注释 ①辨——古通辩。唐之前有不少以“辨”名篇的文章,如《辨亡论》 (陆机),《辨命论》(刘孝标),有辨别、辨析之意。唐宋之后,则以“辩”名篇,如《讳辩》(韩愈)、《桐叶封弟辩》(柳宗元),有辩论、辩驳之意,正式成为论说文的一体。②野人:山野之民。菽粟: 菽是豆类植物的总称。汉代之后“豆”才逐渐代替了“菽”。粟指谷子颗粒小者,后常代指粮食。③蛟蜃(shen): 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龙,一说龙无角曰蛟。蜃亦属蛟类动物。绝流: 断流。④全: 保全。⑤权: 权衡、掂量。济: 救助。礼义: 合于封建礼节的道德和行为。⑥空器: 比喻无实际的权力。奚所施设: 何所建树。⑦佐: 辅佐。盟津之师: 吕尚辅佐周武王伐纣的军队。盟津: 在今河南孟县,武王和伐纣的八百诸侯军队会师之处。⑧扣马而谏: 武王伐纣时,商朝的臣子伯夷、叔齐兄弟拦住武王的马执缰劝阻。⑨于戏: 感叹副词,相当“呜呼”。
赏析 罗隐不仅是晚唐着名的诗人,也是重要的散文家。尤其是他的小品文(杂文),得到历代文人的首肯,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艺术价值。
罗隐的小品文(杂文)收集在《谗书》中,《辨害》即是其中的一篇辩析深刻具有代表性的短文。全篇只有131个字,选材精当,设喻恰切,阐述深刻,中心突出,巧妙自然,含蓄深蕴。题作“辨害”,文章处处围绕“害”字落笔。“虎豹之为害也”起句突兀,引人遐想,不禁使人联想到出没于景阳冈,伤害人畜的吊睛白额大虫,要除害“则焚山”,自然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却带来弊端: 山民垦种的粮食蔬菜化为灰烬; 蛟蜃潜伏水下,兴风作浪,冲决堤坝,毁坏田禾,甚至淹没村庄, 要除患“则绝流”,也是一种办法,然而同样带来弊病,渔人撒下的钓钩鱼网成为虚设; 一连两个设喻,无论“焚山”,抑或“绝流”,如何使得?作者未作正面回答,仅仅用了“其所全者大,所去者小也”十个字申述了理由,表明了态度。这一段两个设喻,以排比、对偶句写出。两个“不顾”,见其焚山、绝流态度的决绝; 一“大”一“小”,见其分辨利弊的正确。用具体的事物设喻,引人从大处着眼,说服人们不要采取“焚山”、“绝流”的果断行动,说理深入浅出,容易为读者所接受。
接着,作者宕开一笔,从就具体事物辨析,转入从理论的高度深入阐发: “顺大道而行者,救天下者也; 尽规矩而进者,全礼义者也。”从理性认识引导人们从大局出发去分析 “焚山”、“绝流”的利与弊。既是上文具体的设喻的理性升华,又是下文引述史事的含蓄评述。看似与焚山、绝流毫无关涉,又与“佐盟津之师”、“扣马而谏”风马牛不相及,细味之,正所谓“古文接处用提法”(清·魏禧《日录论文》)。这种上下衔接法使行文迭宕变化,给读者以新的感受。本来“顺大道而行”的中心思想已显然若揭,作者却不露声色,也不急于下结论,而继续写道: “权济天下,而君臣立、上下正,然后礼义生焉;力不能济于用,而君臣上下之不正,虽抱空器,奚所施设?”深入一步阐述道理:施用权力治理国家,建立封建的君臣关系,正名分,自然产生合于封建道德行为的礼义; 反之即使有权力,却不以之济世,尽管大权在握,而君臣上下名分不正,又有什么建树呢?作者引述两个历史事件来阐述和论理,一是“佐盟津之师,”一是“扣马而谏”。吕尚辅佐周武王顺应潮流,起兵伐纣,与共同讨伐的八百诸侯会师于盟津,按封建礼仪的君臣上下名分,伐纣是大逆不道的叛逆之举; 而吕尚在黎民百姓生死存亡的关头,“顺大道而行”,拯救了天下,建立了新的礼仪。而伯夷、叔齐呢? 他们顽固地维护封建道德君臣名分,认为武王伐纣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因而“扣马而谏”,甚至不食周粟而死。由抽象而具体,由正面而反面,辨析深刻,论理透彻。以“佐盟津之师”和“扣马而谏”分别类比焚山绝流和计菽粟,顾钓网,含而不露地寓褒贬,明是非,嘲讽“扣马而谏”,赞誉“佐盟津之师”,充分表现作者凡事须辨析利害,从大局和整体着眼,采取任何行动都要识大体、顾全局,敢于放弃和牺牲任何局部的微小的利益。
仅仅131个字的短文,将一个重大的问题辩析得如此清晰深刻,除了设喻的恰切和思辨的锐敏外,不能不归之于作者选材的精当。《辨害》认识到事物有利亦有弊的两重性,主张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利大于弊,就果断地去做; 否则就坚决不做。“顺大道而行”是历史潮流,是大局。但用什么作论证材料呢?作者只选用了虎豹为害“则焚山”,蛟蜃为害“则绝流”两种具体的设喻和“佐盟津之师”、“扣马而谏”两件历史事实,加以深刻的辨析评述,赋予文章以典型的意义。在组织材料的过程中,则遵循人们认识事物的规律,先具体设喻,再抽象议论,由感性到理性,先写焚山绝流,再以点晴之笔引出“佐盟津之师”和“扣马而谏”,然后把这两件历史事件分别同焚山绝流、计菽粟顾钓网相比附,揭示出“顺大道而行”的必然性,这样组织材料不只使题文照应、首尾贯通,而且含蓄宛转地使读者思考,终归按照作者所辨析的办法去做。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选取材料和组织文章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