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萨多维亚努 (敏生 次农 译)
一小时前,我们佩特列什蒂的村长就同书记官一起离开村公所了。象往常一样,他们在回家前,先拐进位于村子中心的酒店歇脚。在酒店的后墙根,有个小房间,小得连转身都困难,但对这两个小公务员来说,忙完一天公务,来这儿喘口气,倒是挺不错的。酒店老板瓦西里先生给他们送了两次好酒,每次半升。他送酒时,总要眯起眼睛对他们笑笑,把酒壶放在桌上,谄媚地搓搓手。
村长和书记官边喝酒,边聊公务上的琐事。村长是个高个子年轻人,长着棕色头发。他是神甫杜米特鲁的儿子,上了三年中学就不愿再念下去了。他在这里已经当了几年村长,有一副唱圣诗的洪亮、悦耳的嗓子。他总是笑容可掬,一笑起来,不张嘴,不露齿;这是因为每逢要笑的时候,往往想起自己的上门牙全部脱落了,只好悄悄用手遮住嘴。
书记官马特伊·宾蒂列斯库先生已年逾花甲,写得一手好字,整个罗马尼亚也难找出第二个能写这样漂亮字的书记官。他的长相酷似用自己的巧手画出来的滚圆的大○。他的脸红得象鸡冠,戴着一副蓝眼镜,又圆又大,如同两只凶狠的眼睛,恰巧填满了塌凹下去的前额。他长年坐在凳子上,仿佛上身和双腿被压短了。
在将要喝完第二壶酒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外面,夜幕笼罩了大地,不时吹来暖洋洋的春风。小屋里的灯光映照在酒壶和喝干了的杯子上,它们在昏暗的灯下闪着银光。这时,墙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窗下,用手指敲了三下玻璃。
“能是谁,宾蒂列斯库?”勒乌茨村长问道:“村公所又出了什么事?……”
“也许是电话……”戴着深色眼镜的宾蒂列斯库书记官紧盯着窗子说。“不!”他立刻肯定地说,“是阿姆布鲁齐,我认出了他的扣子,他的扣子正在闪光……”他朝窗外的人喊了一声,“进来,将军先生! 进来!”
村警察阿姆布鲁齐是个如同一座小山那样笨重的人。他的身上裹着一身缝满装饰物的紧身制服,随着佩刀的“嚓嚓”声走进来。他那黎黑的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他先同父母官握握手,然后拉过一个凳子坐下来。
“我知道能在这儿找到你们的。”他快活地说,“我的人随时都向我报告。我问,‘上哪儿去了?’‘在那儿!’我就到下一个岗哨。‘又上哪儿去了?’‘在这儿!’我就来这儿找你们!”
老板瓦西里先生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用一双机灵的眼睛扫一下他的主顾。
“或许你们想来点……”
“慢着,先生,慢着!”阿姆布鲁齐说着用手拦住老板。“慢着,别偷偷摸摸的,你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首先,我有幸通知村长先生,一刻钟前,有个人被关进了村公所的地下室,是巡夜人带来的……天黑以后,他还在村里逛荡。巡夜人都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他问那个人,‘你是干什么的,喂,干吗还在村里游荡?’他回答说,‘我是,我想……’巡夜人命令他,‘到村公所去!’……他不肯去,巡夜人就用刺刀把他押到村公所去了!这些巡夜人全是我精心训练出来的……”
阿姆布鲁齐快乐地笑笑,用手指迅速捋一捋黑胡子。
“是做买卖的?”书记官若有所思地问,“他晚上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你没见着他?”村子猛然转过身问阿姆布鲁齐。
“没有,是巡夜人向我报告的。我想先跟你们说一声。你们回家时,顺便去村公所一趟,我也不知道是谁……乔班努说是穿日耳曼族服装。”
“哪个乔班努?”
“就是那个巡夜人。他报告说,那个人不肯去村公所,也不说话,拚命反抗……”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村长沉思地说,“得弄弄清楚……”
“肯定是逃兵!”宾蒂列斯库很有把握地说,“起先,我以为是那个说好要来的商人……他要来这儿办事……想让我给开张证明……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商人,准是逃兵。”
“如果村公所增加一个警察的话,就可以审问审问,早可以弄清楚了……”阿姆布鲁齐抱怨说。
“你说是穿日耳曼族服装?”书记官抬头问道,“那不会是逃兵,原先我还以为是逃兵呢?要是逃兵的话,就该穿军营里的衣服……也许是普洛朋尼庄园的管家……他打算雇些人,来拿合同……那样的话,我得去看看……他没说是找我的吗?”
“乔班努没对我提起过。”阿姆布鲁齐回答说,并瞥了一眼村长。
“那么不会是管家,他有事要找我……”书记官陷入沉思,眼睛凝视着空杯子。
村长站起身来,老板热情地问道:
“也就是说,不想再来点什么吃的啦!”
阿姆布鲁齐笑着说:
“宾蒂列斯库先生倒想再呆一会儿,不过,那个穿日耳曼族服装的人不让他安心……对不起,老板,对不起,下次再来打扰。”
大家放声笑起来。书记官的蓝眼睛又望着酒壶说:
“那么,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他犹豫不定地说,“也许是来要证件的,要……”
阿姆布鲁齐又瞅一眼村长。村长连忙举起手,捂住他那缺牙的嘴。
他们准备走了。村长开始往坎肩口袋里摸索着掏东西,累得连腰也弯了。书记官赶紧拦住他说:
“村长先生,这怎么行……我同老板有言在先,我会钞,瓦西里先生……”
“好的,好的!”老板搓着手回答道。“有空再来……”
他们从后门走出去。酒店里的喧闹声震耳欲聋。村长一眼看见老板娘笑眯眯的白脸蛋。他们来到街上,迎面吹来的暖烘烘的南风,令人心旷神怡。他们默不作声地穿过村子,四周闪动着点点灯火。阿姆布鲁齐轻轻吹着口哨,佩刀有节奏地“嚓嚓”响。书记官不停地思量:会是什么人呢?瘦高个儿村长低着头走,心里一直在思念那一闪而过的漂亮脸蛋。后来,他想起了县长曾就村里道路的恶劣状况,指责过他……他是克己奉公的村长,不过村子实在太穷了,他能有什么法子?如今,老滑头的县长助理也把眼睛盯在他身上,一会儿是修路的事,一会儿是村公所的事,一会儿又是筹备代表的选举事宜……村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县长助理有两匹马,临近冬末没有草料了。乡下的路坏了,县长助理杰奥尔吉斯库十分关心,他知道村长是殷实户,家里堆着好几堆干草……
“真没有法子……”勒乌茨村长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竭尽全力顶住,保护好自己的利益。不过,看来,还得给他送一车草去……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说什么?”书记官问。
勒乌茨村长吃了一惊说:
“胳膊拧不过大腿!”
“对!是这个理。”宾蒂列斯库叹着气表示赞同。
阿姆布鲁齐突然停住步,命令式地叫一声:
“乔班努!”
巡夜人从暗处走过来。他身上紧紧裹着一件大衣,腰间束着皮带,肩背上了刺刀的枪。这个人的身材细长,满脸胡子拉碴的。他长年累月在夜里放哨,专门守夜。
“瞧,是他把那人带到村公所的。”阿姆布鲁齐说。
“是吗?是你把他带来的?”书记官接着问,“是什么人?对你说没有?”
“没有对我说……”巡夜人拉长声音,疲倦地回答。
“怎么回事?喂,你没有问问他?”
“我问了,马特伊先生。”
“那么,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想回答我。”
“他没说是找我的?”
“没有。他说是什么机器匠!”
“什么机器匠?”
“他穿的衣服上全是油泥……那能是什么人?我仔细看过他,准是机器匠……”
三个公务员笑着走进村公所,巡夜人呆在黑影里,一声不吭,肩上背着枪。他公务在身,得留在那儿守夜,他找了个背风的墙根坐下来。
书记官气呼呼地走进村公所,心想若被押的人既不是商人,也不是管家,岂不白跑这一趟!如果被押的人是流氓的话,那他一定要跟他好好算账,出出气。书记官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吼叫。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办事了。村长正在听阿姆布鲁齐吹嘘自己是如何教育巡夜人的。“象我们这样的巡夜人,怕是哪儿也找不到!”阿姆布鲁齐赔着笑脸说。
书记官命令村公所的办事员把被扣押的人带进来。三个公务员好奇地打量他。这是个毫无特点的人,中等身材,穿着日耳曼族服装,满身是油垢。他手里攥着揉成团的帽子,双目在蓬松的长发下睁得滚圆,好象被直射过来的目光和灯光弄得懵懂了。
“我早说过,这个人不是商人,也不可能是管家。”书记官不满地说,“你是什么人?喂,是机器匠吗?”
“我根本不是什么机器匠!”被拘留的人回答说,“干吗把我带到这里来?”
“这不用你管!你叫什么名字?”
“图托瑟·卡扎库。”
警察想插话,书记官制止了他,因为他要亲自审问,发泄一下怨气。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是从哪儿来的,喂,机器匠?”宾蒂列斯库咆哮起来。
“我不是机器匠,先生!”那人生气地回答。
“怎么?你说什么?你不高兴?别发脾气,我会叫你知道厉害的……你既不找书记官,也不找别的人,那你来干什么?”
“我有事……”
“你是来要证明或介绍信的吧?”书记官的口气稍微温和一些。
“我不要证明,也不要介绍信……”
“那你就是无赖!谁让你来的?”
“县长助理……”
这一来,提问突然中断了。宾蒂列斯库泄了气,低下头看地。村长和阿姆布鲁齐面面相觑,村长赶快用手捂住缺了门牙的嘴。
“两年前,我在县长助理那儿干活的时候,他派我给城里的一位太太送信……”
那人笑了起来,书记官又沉不住气了。
“喂,这是什么意思?别放肆!到底是怎么回事?两年前,你给县长助理干过活,后来呢?”
“后来,他把我辞了,不过,那不是我的过错……”
“好啊,这么说,你是被撵走了!”书记官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气势汹汹地转身对他的同事们说,“难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无赖来的吗?!……把他扔进地下室去,抠出他的眼珠子……阿姆布鲁齐先生,你真是菩萨心肠……来了个无赖,跟我们聊天,谁知道他从县长助理那儿偷了什么东西!快招!我会让坟墓里的死人也说话……”
被酒和自己的话激动了的书记官,已经怒不可遏了。
“我没偷,先生!没有偷。你要对我干什么?你是什么人?……警官先生,放我走!……”
“什么?我……好啊,好小子,你过来!你瞧瞧,先生!……”
“别忙,别忙……别忙,宾蒂列斯库先生。”阿姆布鲁齐和蔼地说着,慢慢朝被押的人走过去。“快对我说,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从城里……”
“好。到这儿来干什么?”
“找村长先生。”
“好。瞧,村长先生就在这儿……谁派你来的?”
“县长助理……”
“怎么会是县长助理?……”书记官生气地喊。“蠢驴,你不是说,他把你撵走了……”
“别急,别急……”阿姆布鲁齐说着用手示意宾蒂列斯库冷静。“你在县长助理那儿干什么?”
“侍候他的。”
“是吗?你不是说,他把你撵走了?”
“是的。但是,后来弄明白了,不是我的过错,他娶了那位太太。现在,还是我侍候他。”
“哪一位太太?”书记官插进来问道。
“就是我给她送信的那位。”
“别忙。”阿姆布鲁齐和颜悦色地说,“好。这就是说,县长助理先生派你来找村长先生。”
“是的。他派我来传话……”
宾蒂列斯库书记官友好地笑了,他走近那个听差,拍拍对方的肩膀说:
“这就行了,先生,你为什么不早说?干吗老说是什么机器匠,什么这个那个的?”
“我不是机器匠,先生。”听差回答说。
“行了,我明白了。你是从县长助理那儿来的,过来,我请客……老弟……”
“县长助理先生派我来要些干草……”
“原来是这么回事!”村长笑着说,“我收到了他的定金……对……很好。”
书记官掏出手帕,轻轻擦一下胡子,然后又如大梦初醒似地说:
“你瞧!”他边说边拉过县长助理的听差。“……起先,我以为你有什么公事,要开什么证明……我上哪儿去猜! ……来,先生,我请客……”
村长先生象是一匹吃饱的马发起呆来,老板娘的小脸蛋已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只有阿姆布鲁齐笑容可掬,得意地捻着自己的胡子,对书记官眨眨眼,意味深长地说:
“你看见审问了吧?先生,这才叫做审问!”
一部小说(当然包括短篇小说在内)能够成为百读不厌的传世之作,载入文学史,是有许多因素决定的。精当的结构,巧妙的情节,优美的文体,深远的意境,高雅的情致,无疑都是使小说具有百读不厌的魅力的因素,然而,尤为重要的,甚至可以说,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因素,还是要看作者是否能塑造出独具风采的人物形象。人物是小说的生命;人物是检验小说家艺术造诣和创作才华的试金石。情节淡化、抒情化、诗化的小说也罢,荒诞、魔幻、意识流的小说也罢,都要由人物刻画这一中心环节来决定自身的价值。没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的小说,不可能成为小说林里的参天大树;无人物形象的“小说”,不能荣戴小说的桂冠。它可以在文苑里占上一个席位,起个时髦的新名字,但决不能称为小说。
罗马尼亚现实主义作家米·萨多维亚努的短篇小说《一次小小的审问》,之所以显得幽默隽永,耐人寻味,长久不衰地活在读者的心里,就在于他用不足六千字的篇幅,成功地刻画出村长、书记官、村警察、县长助理、酒店老板几个典型人物形象。一般说来,在一篇短篇小说里,作者如能写活一、二个人物,就很不容易了,而萨多维亚努却能在短短的篇幅里,把这么多人物写得如此惟妙惟肖,足以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艺术功力。
每个人物由于不同的社会地位而特有的心态、情绪和品格,全都在审问县长助理这出短短的恶作剧中暴露无遗。纨袴村长勒乌茨不务正业,终日迷恋美酒女色(连老板娘一闪而过的漂亮脸蛋,他也时时思念在心),死守“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人生信条,对上司忠诚效劳的可耻小吏之心,油头滑脑的书记官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穷凶极恶的变色龙嘴脸,呆板僵化,对人冷若冰霜,对长官唯命是从的村警察的奴才相,狗仗人势的县长助理凭仗自己是县长的侍候人,便横冲直撞的粗鲁和狂妄,为了生意顺当,对官吏恶棍时时眯眼微笑的酒店老板的驯从与卑微,全都活龙活现地展示在你的面前。
法国大作家雨果曾说,世界上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人的内心活动。这篇《一次小小的审问》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有声有色的重要原因,就是作者紧紧抓住审问县长助理这一有利时机,彻底地揭开了每个人物心灵深处的奥秘,生动地描写了每个人物复杂的、具体的心理特征和心理流动过程。几个人物当中书记官宾蒂列斯库刻画得尤为成功,作者对这一人物的绘形、传神和写心,达到了高度的
从全篇的基调和神韵来看,这显然是一篇很典型的讽刺小说。作者的讽刺才华是高超的,非凡的。他并没有使用色彩很浓、对人刺激很强的讽刺语汇,而是不动生色地缓缓道来,使作品真正达到了“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高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