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六月八日,具位谨奉书再拜献于某官:
熹尝谓天下之事,有缓急之势;朝廷之政,有缓急之宜。当缓而急,则繁细苛察,无以存大体;当急而缓,则怠慢废弛,无以赴事几。均之二者,皆失也。然愚以为当缓而急者,其害固不为小,若当急而反缓,则其害有不可胜言者,不可以不察也。窃观今日之势,可谓当急而不可缓者矣,然今日之政则反是,愚不知其何以然也。
窃惟朝廷今日之政,无大无小,一归弛缓,今亦未暇一一条数。且以荒政论之,则于天下之事,最为当急而不可缓者;而荒政之中,有两事焉,又其甚急而不可少缓者也。一曰给降缗钱②,广籴米斛。储蓄既多,缓急足用,政使朝廷别有支拔,一纸朝驰,而米夕发矣。此一事也;二曰速行赏典③,激励富室。盖此一策,本以诱民,事急则籍之,以为一时之用;事定则酬之,以为后日之劝。旋观今日,失信已多,别有缓急,何以使众?谋国之计,乖戾若此,临事而悔,其可及哉?此二事也。
然或者之论,则以为朝廷撙节财用,重惜名器④,以为国之大政,将在于此,二者之请,恐难必济。愚窃以为不然也。夫撙节财用,在于塞侵欺渗漏之弊;爱惜名器,在于抑无功幸得之赏。今将预储积蓄,以大为一方之备,则非所谓侵欺渗漏之弊也;推行恩赏,以昭示国家之信,则非所谓无功幸得之赏也。且国家经费,用度至广,而耗于养兵者十而八九。至于将帅之臣,则以军籍之虚数,而济其侵欺之奸;馈餫⑤之臣,则以簿籍之虚文,而行其盗窃之计;苞苴⑥辇载,争多斗巧,以归于权幸之门者,岁不知其几巨万。明公不此之正,顾乃规规⑦焉较计毫末于饥民口吻之中,以是为撙节财用之计,愚不知其何说也?
大抵朝廷爱民之心,不如惜一费之甚,是以不肯为极力救民之事明公忧国之念不如爱身之切是以但务为阿谀顺指之计此其自谋可谓尽矣然自旁观者论之则亦可谓不思之甚者也。盖民之与财,孰轻孰重?身之与国,孰大孰小?财散犹可复聚,民心一失,则不可以复收;身危犹可复安,国势一倾,则不可以复正。至于民散国危而措身无所,则其所聚有,不为大盗积者耶?明公试观自古国家倾覆之由,何尝不起于盗贼?盗贼窃发之端,何尝不生于饥饿?
惟明公深察其言,以前日迟顿宽缓之咎,自列于明主之前,务以尽变前规,共趋时务之急,而于熹所陈荒政一二事者,少加意焉。情迫意切,矢口尽言,伏惟明公之留意焉。
(选自《朱子大全》有删改)
【注】①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浙东发生饥荒,宰相王淮推荐朱熹任提举浙江常平茶盐公事。上任以后,朱熹即征购粮食,兴修水利,了解民情,弹劾污吏,竭尽全力,以救灾荒,但他向朝廷的建议,很少被采纳。为此,朱熹给王淮写了这封信。②缗钱:此处指购买粮食储备的钱。③赏典:指赏赐的典礼。④名器:名号与车服,指官爵。⑤馈餫(yùn):运送粮饷。⑥苞苴:指馈赠的礼物。⑦规规:浅陋。
译文:
六月八日,具位之臣恭敬地捧着信,再拜献给某官:
我曾说天下的事情,形势有时宽缓,有时紧迫;朝廷的政务也有适宜的缓急之分。应当缓的事处理急了,就会使事情变得繁琐苛刻,反而把大的事情丢掉了;应当急的事情却用缓的办法来处理,那就会造成懒散松懈,无法抓住处理问题的最佳时机。权衡这两个方面,都是失策的。但我认为应当缓办却操之过急,害处固然不小,如果应当急办却拖延迟缓,那么它的危害就不是用语言所能所能讲清楚的了,真是不可以不看明白啊。我私下观察当今形势,可以说应当急切对待,万不可再拖延了,但是今天的政事,恰恰相反,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竟会这样。
我私下考虑当今朝廷的政事,不论大小,全都松弛懈怠,现在没有时间一一列举。姑且拿赈灾一事来说,这是天下的事中最应当急办而不可拖延的事。在赈灾之中,有两件事,又极其急迫不可稍缓的。一是发给缗钱,多多收购粮食。储蓄的粮食已经很多,一旦急需,足够支用,即使朝廷另有需要,只需早上发一纸命令,米当晚就能发出。这是第一件事情;二是迅速推行赏赐制度,激发鼓励富有人家出力助赈。这个政策,原是用来诱导百姓,在事急的时候,依靠他们捐助,以供一时的需要;事成之后给予酬赏,以此劝勉后人。反过来看眼前的情形,已经大大丧失信用,今后再有紧急的事,靠什么来使唤民众?为国家利益谋划的大计,竟这样违悖情理,(将来)遇到急难之事再后悔,还来得及吗?这是第二件事。
但是或许有人会这样讲,朝廷应当节约开支,爱惜官爵,认为国家的大政,就在于此,上面两项请求,恐怕难以做到。我却认为并非如此。所谓节约开支,在于杜绝侵占、欺骗、浪费和损耗的弊害;爱惜官爵,在于抑止没有功劳而侥幸获得的滥赏。现在预先广积粮食,替一个地区防荒作充分准备,那就不是所说的侵占欺骗、浪费损耗的弊害;推行赏赐,以显示国家的信用,那就不是所说的没有功劳而侥幸获得的滥赏。况且国家经费,用处极广,消耗在养兵方面的占十之八九。至于那些将帅用虚报士兵名额,来帮他实现侵占、欺骗的奸谋;负责运输的官吏,在账簿文书上弄虚作假,实施盗窃的勾当;行贿的财物,用车装载,还相互争胜,送入权贵宠臣的家中,每年不知数目有多少万。您对这些事不加纠正,反而浅陋地去斤斤计较饥民糊口的一点东西,把这作为节约财政开支的措施,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理由?
大概朝廷爱护百姓的心思,不像吝惜费用那么周到,因此不肯尽力去做救济百姓的工作;您忧国的念头,也不像保全自身那么迫切,因此只作谄媚迎合的打算。这为个人着想,可以说很周到了,但就旁观者来讲,也可说是太欠考虑了。百姓和财物,谁轻谁重?自身和国家,谁大谁小?财物散失了,还可以重新积聚,民心一旦失去了,就不可能再得到;自身遭受危险,还可以化险为夷,国家一旦倾覆,就不可能再恢复了。到了百姓离散、国家危亡、自己无处安身的时候,那么所聚有的财物,不是替盗贼积累了吗?您看自古以来国家倾覆的原因,哪个不是从百姓反叛开始?而百姓的反叛不知不觉的发生,哪个不是因饥饿而产生?
希望明公能好好考虑这些话,把以前办事拖拉松弛的错误,自己在皇上面前一一列举出来,务必彻底改变以前的做法,共赴当前的急难,而对我所说有关救灾的一二件事,稍加留心。情意迫切,直言无忌,希望您能加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