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余若水先生,讳增远,为明崇祯癸未进士。兄余武贞先生,讳煌,天启乙丑廷试第一人,为翰林修撰。若水筮仕,得淮安宝应知县。时东平伯刘泽清驻匝淮安,强知县行属礼。若水不屈,莅任甫一月,即挂冠归。丙戌,清兵渡江,武贞先生渡东桥自沉死。若水悼邦国之灭亡,痛哲兄之先萎,望水长号,誓不再渡,自是遂绝迹城市。
若水虽成进士,而家甚贫,敝庐三楹,与风雨鸟鼠共之。其旁僦①田二亩,率其家人躬耕自食,常至断炊,妻孥晏如,亦无怨色。长吏多其义,共因就问之,亦罕见者,或拜门外以去 。绍守道沈静澜,其故同年友也,自恃交谊,殷勤造请,称疾以辞。因直前托视疾,入门窥见若水卧绳床上,床上漏下穿,又有桯②无脚,四角悉支败瓦。闻客入,欲起逾垣。静澜先已豫虑之,则要其同年四五人与俱往。见若水走匿床,诸君即共前遮之,曰:“若水!人生会有交亲,子何避之深也?”若水曰:“我非避世鸣高者,顾自料福薄,不堪谐世,聊引分自安,长为农夫以没世足矣。今诸公赫然见过,将共张③之,是使我避名以求名,非所愿也。”客皆班荆④ 主人墙隅咻咻然⑤客从而睨之有一破甑在瓦垆上炊未熟架上又蒙戎练裙馀即无有。客有壶箪,取之以进,为勉行二觞,强之亦不再举。客语及世事,俯若无闻。即间有问答,晴雨而已。日欲晡,辞客而退。明日具钱米往遗之,再三辞。以此,诸长吏皆重违其意,亦未敢数造焉。不入城市者三十六年。岁庚戌,无疾而终。身无长物,友人醵钱以殓。有遗命葬于原隐之丁斗垄。
外史曰:人臣称委质故主,回面而改向,非忠也。激愤而殉,以明节也。义卫志,智卫身,托农圃之弃迹,下可见故主,无辱先人,若余若水者足以。然其节概为人所难及者,兄死止水,弟不渡河,而安心农圃,扼腕终身,呜呼,若水可以为难矣!
(选自《琅嬛文集》卷之四,有删改)
[注] ①僦:租。②桯:床前的小桌。③共张:又作“供张”,设帐张乐,盛礼款待。④班荆:布草而坐。⑤咻咻然:灰尘蒙积的样子。
译文:
余若水先生,名增远,是明朝崇祯癸未年的进士。他的兄长余武贞先生,名煌,天启乙丑年廷试的第一名,担任翰林院修撰。余若水初出做官,便得到淮安宝应知县一职。当时,东平伯刘泽清率兵驻守淮安,强令知县向他行属下之礼。若水不服从,到任刚一个月,就辞职回家了。丙戌年,清兵渡过长江。余武贞先生走到东桥跳江自杀。余若水悲伤国家灭亡,痛惜兄长过早地死去,望着江水放声哭泣,立下重誓不再北渡,从此就不在城市中现身。
余若水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家中非常贫困,住在三间破旧的房子里,房子不能遮风避雨,鸟鼠不时出入。他在房子旁边租了二亩田地,亲自带领家人耕种养家,经常到断粮的地步,妻子儿女安然自乐,没有怨恨的神色。官吏们敬重他的节义,就一起去慰问他,也极少有人能见到他(或:他也很少出见),有的人就在门外行礼后离开。绍兴守道沈静澜,是与他同年中进士的朋友,依仗交情深厚,殷勤拜访,余若水称生病加以推辞。沈静澜就假托探病径直入内,进了门就看到余若水躺在一张胡床上,胡床破烂不堪,床边有一条无腿的小桌,桌子四角用破瓦撑着。听到朋友进来,想起身跳墙逃走。沈静澜已经预先考虑到这点,就邀请同年中进士的四五个人和他一起去。看见余若水从床上起身要逃走,他们就一齐上前拦住他,对他说:“若水!人生在世应该有朋友和亲戚,你为什么如此(决绝地)逃避呢?”若水说:“我并非隐居避世而自命清高的人,只是觉得自己福分浅薄,不能与世人融洽相处,姑且一个人按照自身的方式安然生活,长久地做一个农夫到死,就很满足了。现在你们如此显耀地来拜访我,还要盛礼款待我,这会让别人认为我避名是为了求取名望,不是我的愿望。”朋友们都席地而坐,他尘灰满面地坐在墙角,朋友们环视屋内,屋内有一个破甑放在土台上,饭还没有蒸熟;衣架上凌乱地放着破旧的衣裙,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了。朋友们带着酒和器具,拿出来倒上酒,他勉强喝了两杯,硬劝他喝,他也不再举杯。朋友们谈及当世之事,他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即使偶尔有问答,也只是谈论天气罢了。傍晚,辞别朋友退下。第二天,朋友们准备了钱和米送给他,他再三谢绝。因为这个原因,官吏们都不轻易违背他的心意,也不敢经常去拜访他。他不进城市有三十六年。庚戌这年,没有生病而死去。家中一贫如洗,朋友们凑钱为他下葬,按他的意愿埋葬在他生前隐居的丁斗垄.
张岱说:为人之臣称托身于旧主,却改变自己的志向,丧失操守,这不是忠。激愤而死,来表明自己的气节。用道义来捍卫自己的志节,用智慧来保全自己,托身于人迹罕至的乡间,死后可以坦然地见旧主,不辱没先人,像余若水的做法已经够了。然而他的节操为人难以比得上的地方,在于兄长余煌死在了止水,弟弟余若水不再渡河。余若水一心隐居于乡间,空有抱负,终了一生,唉,他真是做了一件难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