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行路难三首(其二)》原文及赏析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这首诗起句,突兀而来,如“飞将军自重霄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先说大道宽广犹如青天,然后用 “独不得出”紧相承接,一下子就进入“行路难”的诗境了。虽然仅仅两句诗,但是,一个“输肝剖胆”却 “有志不获聘” 的英才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对“我独不得出”的原因,“羞逐”以下六句诗作了形象化的揭示。
唐代有斗鸡之风,“上之好之,民风尤甚”。陈鸿 《东城老父传》 云:“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之。……诸王世家外戚家公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时人为之语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举。’ ”可见,当时斗鸡风甚为炽热,而其总导演就是唐玄宗。诗中写道,长安街头浮浪子弟,整天无所事事,斗鸡走狗,以梨、栗为输赢的赌物。对这些长安小儿来说,斗鸡走狗不仅仅是博戏,而且是平步青云的阶梯。诗人羞于追逐他们,步其后尘。“羞逐”二字,饱含着对“长安社中儿”以斗鸡来博取君王欢心,进而飞黄腾达的极端轻蔑。李白 《古风》(其二十四) 曰:“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活画出斗鸡者恃宠骄恣、飞扬跋扈的意态,而诗人的愤慨和鄙夷流注于字里行间。两诗写到斗鸡者时表达的感情倾向是一致的。有论者说:《行路难》第二首“是写世道虽大,我还感到局促,不能出去,还不如长安的社中儿来得自由。”把斗鸡者说成是诗人羡慕、赞美的对象,既违背了唐代社会生活的实际,又扭曲了李白高傲伟岸的品格。这种品格决定了诗人不可能去追求“社中儿”的“自由”,“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同样,这也决定了诗人同权贵交往不可能称心如意。“弹剑”句,用冯驩(一作冯谖)故事。齐人冯谖贫乏不能自存,寄食孟尝君门下。“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 ‘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铁,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战国策》卷十一)“弹剑作歌”,即冯谖弹其剑铗(剑把),歌曰:“长铗归来乎!”“奏苦声”,指冯谖为“贫乏不能自存”——食无鱼、出无车、无以为家而发出的愁苦之声。这个典故的深层意蕴是说,诗人在长安待诏翰林时没有遇到礼贤下士的 “孟尝君”,隐含着对唐玄宗亦有不满之意。冯谖“不是无能人”,他三番弹铗,“亦寒酸,亦豪迈”,令人想见“豪士一时沦落,胸中块磊,勃不自禁。”(吴调侯、吴楚材《古文观止》卷四)彼时彼地的李白与冯豪士的境遇大体相似。孟尝君虽然并“非有意加厚冯谖”,但他毕竟在“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的情况下,“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比上客反加厚”(亦见前《古文观止》)。因此,冯谖不但不复歌,而且竭忠尽智,使孟尝君三窟已就,无纤介之祸。而诗人李白入翰林,不过是以文词秀异待诏供奉而已,“但假其名,而无所职”(马端临《文献通考》),“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宏伟之志成了泡影,他“入侍瑶池宴,出陪玉辇行”(《秋夜独坐怀故山》),无异于宫廷里的清客倡优。诗人所以借冯谖弹铗而歌之典,吐露心中的怨恨、愁苦,即源于此。
“曳裾王门不称情”,语出《汉书·邹阳传》:邹阳上书吴王,曰:“今臣尽智毕议,易精极虑,则无国不可奸,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曳裾,拖着衣襟。曳裾王门,写奔走王侯权贵之门的样态。称情,即称心,陶渊明 《感士不遇赋》:“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陶渊明认为,无论隐或仕,都没有什么不合本分的,都可以傲然自足,称心如意。而李白把“曳裾王门”说成是“不称情”的事情,这里边隐含着一段奔走权贵而以失败告终的辛酸史。李白在去蜀远游到应诏入京这一时期,曾广为结交,从事干谒,以期“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这从《上安州裴长史书》 和《与韩荆州书》等文可知其大概。关于裴、韩,时人谓:“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埒华轩。”“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诗人毛遂自荐,向他们陈述自己“心雄万丈”的“四方之志”,并表示“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的忠诚。可是“君侯”们没有给李白以实际帮助,也谈不到赏识引拔。他们虽然称道诗人“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照洞彻,句句动人”(《上安州裴长史书》)却对李白的以管晏自许,“安社稷” 的抱负视若等闲。又加之傲岸不羁的性格,有时醉后“失礼”,几乎受到刑责;有时遭到 “谤言攒毁”,至于 “启处不遑,战跼无地”(《上安州李长史书》)。正如洪迈《容斋四笔》所说: 李白 “岂拘拘然怖一州佐者耶?盖时有屈伸,正自不得不尔。大贤不偶,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要之,李白的 “曳裾王门不称情”,是一种出于结交纷纷却无伯乐的深沉感慨,有怨望之意,也有郁闷之苦。
“淮阴”二句,写待诏供奉时被轻视戏弄、忌恨诽谤的情状。淮阴屠中少年侮辱韩信,令韩信出其胯下,“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史记·淮阴侯列传》)。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天子欲拔擢贾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 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诗人这里明用韩信、贾谊之典,暗中却将自己备受摧抑的感受婉转出之。李白入宫后,被“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李阳冰《草堂集序》),不以“经济之才”受重,而以御用文人被驱使。如:“开元(当是天宝之误) 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曰 ‘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白欣然承旨,犹若宿醒未解,因授笔赋之。”(李濬《松窗杂录》)“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笔,一挥十章立就,文不加点。” (李肇 《国史补》)凡此种种,“以水沃之”的李白与宫中乐工、优伶相去无几。一个本欲“谋帝王之术”的人,竟干此等营生,其何以堪?“谗惑明主心,恩疏佞臣计”(《答高山人》),“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诗人遭谤之事,虽然限于史料缺乏,难以确指进谗之人 (或说张垍,或说高力士、杨太真),但 “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李阳冰《草堂集序》)当是不可置疑的事实。所以,“笑韩信”“忌贾生”两句诗,是以诗人被轻视、遭谗毁、受迫害的不幸经历为蓝本的,即借古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磊。到这里,“我独不得出” 的答案已和盘托出: 从诗人主观方面说,是由于他负才傲岸,不肯与斗鸡者为伍;从社会客观方面看,是由于世无伯乐,妒贤忌能,英雄失路,只有 “悲歌自怜”一途。
“君不见”四句,笔锋陡转,沉郁之音化为激昂之情。战国时,燕昭王欲招纳天下贤士,请郭隗为之推荐,郭隗说: 如欲招致四方贤士,不如从重用我开始。天下贤士见到王重用我,贤于我的人就会不远千里地来归附了。于是,燕昭王尊郭隗为师,并修筑宫室使其居住。又筑高台,置以黄金,延聘天下贤士。后来,有名的贤士纷纷而至,“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史记·燕召公世家》)当邹衍到燕时,“燕昭王拥篲先驱”。《索引》:“篲,帚也。为之扫地也,衣袂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其长者,所以为敬也。”折节,屈折肢节,屈己下士之态。因昭王如此重用,毫无嫌猜(猜疑),贤士们感恩戴德,竭忠尽智,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干。乐毅被拜为上将军,为燕国攻齐国的七十余城,即是典型的一例。“燕家”“拥篲”两句写昭王礼贤,“剧辛乐毅”云云写英才报效。唯有思贤若渴之君,方有输肝剖胆之士,这就是李白心中理想的君臣关系。
而现实不等于历史(“昔时”),唐玄宗,并非燕昭王。虽然唐玄宗曾有过励精图治之时,然而后期却走了下坡路,厌倦政事,“深居燕适,沉蛊衽席”(《新唐书·李林甫传》)。诗人对 “昔时”燕昭王的讴歌,实际上是对当今唐玄宗的一种不点名的批评。燕昭王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人已去,台尚在,却无人洒扫。当年黄金台是求贤、礼贤的象征,而今黄金台不过是历史的陈迹而已,再也没有出于招贤而筑台的燕昭王了! 诗人感慨万千,激愤不已,却以诘问句式出之,引人遐思。《古风》(其十五) 的两句诗:“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似可作为 “谁人更扫黄金台” 的“画外音”。
现实的路如此难行,诗人情不自禁地喷发出 “归去来” 的愤激之语。不过,这不是陶渊明式的“归去来”(弃官归田),而是冯谖式的 “归去来”(欲离开孟尝君,寻找另一个“君”)。前者是走一条真正隐逸之路,而后者却是为寻求“输肝剖胆效英才”的新机缘、新出路。因为诗人对最高统治者虽有些许失望之感,却并非至于绝望之地。李白就是李白,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不等于陶渊明! 传统的解释,认为李白发出“归去来”的呼声,是“决志于去”(《唐宋诗醇》)、“放浪江湖”(《唐诗三百首详解》),未可信从。
这首诗的显著特点,是它以 “行路难” 为抒情线索,巧妙地将众多古人的故事编织到诗的网络中。绝无迭床架屋之弊,却有推陈出新之效。用冯谖、韩信、贾谊之典,抒写何以“我独不得出” 的根由,以重视郭隗,拥篲折节、剧辛感恩诸事,突现昭王礼贤强国的英明,衬托当今无人更扫黄金台的昏愤,从而逼出 “归去来”的结句。简直可以说,如果没有络绎奔会的典故系列,也就没有这首《行路难》(其二)诗的感情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