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张建永
湖南吉首大学原正校级督导,湖南省旅游学会专家委员会首席专家。担纲《张家界·魅力湘西》总策划、文学撰稿。第九届中国(深圳)文博会“大湘西文化旅游产业代表人物”,获“2018年中国文化产业年度人物”提名。独立撰写并出版8部学术专著,主编8部著作,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和百万文字作品。
顺朝晖西行,但见冰川时代地质造山运动所形成的山川大地。亿万年前,喜马拉雅山隆隆升起牵动了沉睡的大地结构,一种无以计量的力摧枯拉朽,撕裂、撞击和捏碎了云贵高原石灰岩层,形成了沟壑纵横、千江奔流的西南高原奇观。
水急滩险、山高路陡、林深藤密、虎啸狼嚎,李白吟蜀道之难实为吟大西南之道之难。
但是,顺发黄的史书向西,向历史尽头回望,穿越颓废的栈道和残存的驿馆,拾起废弃草丛中的破碎瓦当,不禁惊叹2200多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设县建城,逝水忘川中的烟尘里,一座越来越清晰的古城镇远与我开始了千年对话。
它似乎不欢迎我们,所有宾馆、客栈、家庭旅店都人满为患,大街上还有不少游荡的旅人在寻找住处。
看来镇远不远,它在人们的心里所引起的牵挂和追寻如此强烈,以至于地处边鄙也人气浓厚,搞得我这个循声而来的仰慕者踟躇延宕在陌生的老街古巷。
直到我们放弃了住宿的奢望,准备依着码头为这个心中倾慕的古城守望一夜时,一位店老板看我们身处窘境,告诉我们他店中原本定出去的房间,主人因故推迟一天,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原来古镇也懂幽默,给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间房子居然临河而建,正好,今夜我将头枕舞阳河,让这流淌千万年的一派清波,把古镇上消隐于历史烟尘中的人物和故事呼唤回来,那些金戈铁马、商贾马帮……影影幢幢,飘然而至,随声入梦。
摄影:张建永
镇远,东襟沅湘,西靠滇缅,藏身于崇山峻岭之中。舞阳河流经此处,一改先前汹涌咆哮之势,缓缓地轻柔曼舞,波澜不惊,绕城划了一个太极图形,又消失在苍山白云深处。
沿河而建的古建筑,鳞次栉比,风火墙高扬的檐翘,像荷枪的士兵一溜排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走过秦朝将弁、汉代役卒、唐宋铁骑、明清兵士,赤足、马蹄和车轮将石板打磨得光滑如镜。
镇远地处要冲的方位,使它首先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它是湘黔咽喉、滇黔锁钥,如争湖广云贵,必争镇远,镇远失,则湖广云贵失。
当帝王胸中霸气升腾,千万将士便为王前驱。于是,镇远便成“百代过客”匆匆相识的“远镇一方”的水陆都会。
作者张建永
这里,常常是几十万大军压境、鏖战的古战场。
弹丸之地竟有十七关、十二桥、九塘、六渡,常年重兵把守。与所有小镇不同的是,它除了祭祀儒、佛、道的“领袖”之外,它还将战国时代四大名将——白起、王翦、廉颇和李牧供奉在一个殿堂之中,当地居民的尚武精神昭彰显露。
四官殿年复一年地诠释智慧、勇武、刚毅和幸运。漫长的岁月中,兵士和青春几乎同一语义。
隆起的肌肉、光滑的皮肤、敏捷的四肢、稠浓的血液,本为生活、爱情和繁衍而生,但是,在帝王将相的召唤之下,在为生存争取空间和权力之时,青春的全部意义都被浇铸成士兵,化成飞扬于金戈铁马中的不死军魂。
酣战时,青春闪耀在刀尖枪戟的寒光处。效命于不同麾下的青春,在镇远舞阳河边、中河山上拔剑相逢。互不相识的面孔,从未结仇的躯体,都想夺命于对方。
他们企望在人肉绞杀中,砍出自己的前程和王朝霸业。那些从死人堆里冲出来的幸运儿,腰上缠满了被他夺命者的耳朵,匆匆奔军中帐邀功请赏,更多的生命则化为孤坟野鬼,林中夜枭。这里随手抓一把泥土,都会抓起一把死魂灵。
我从山上放眼望去,狼关隘口、颓垣断壁仿佛依然在向世人叙说文明史的血色本质。
历史是一位音乐大师,很会把握节奏,当硝烟散去,鼓角偃息,镇远开始演奏生命交响曲的慢板。
受封赏的兵士将弁带着鼓囊囊的钱袋,谋算怎么犒劳自己疲乏的肉体和虚空的灵魂。
于是,轻歌曼舞的青楼沿河而建,热血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在月夜箫笛、淫声浪语中,舒缓胫骨,愉悦官能,在舞阳河上都打了水飘;明白人则置田买地、建房购物、兴家创业、捐官办学、开店放租、筑庙敬神。骁勇的战士铸剑为犁,弃武从商。
镇远,在战与和的历史空间转换过程中,毁于战火,兴于战火。
摄影:张建永
数数舞阳河上的码头,就知道镇远的商业地位。卫城大码头、吉祥寺码头、上北门码头、杨柳湾码头、老西门码头、大关河码头、府城码头、禹门码头、城隍庙码头、天后宫码头……每一个码头都连着一群人的命运,连着一座城池的命运。
许多水上的人事,一定编织出作家无法想象的雄放和凄婉、炽烈和冷竣的人间本事。如此众多的码头,可遥想当年百舸争流,千帆竞渡的场面。
商战又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拉开了沉沉大幕。江西的人来了,两湖的人来了,两广、福建、四川、秦晋、江南、冀鲁豫的人来了,几乎大半个中国都来了。他们或跑单帮或结团伙,寻着银两清脆悦耳的金属之声,千里跋涉,汇聚镇远。
为了生存和扩大商业地盘,八方来客以地域、宗祠、语言和风俗为“团结”基础,纷纷建立会馆,保护集团利益,抢占有利码头。
商战最盛时,镇远有八大会馆,一时湘方言、粤方言、闽方言、吴方言和北方方言交错咶噪,演绎当初的繁华和竞争的激烈。
瘦山寒水的边鄙荒陬小镇,怎么会如此商贾云集,富甲天下?
那些溯江而上的江西,两湖,两广、福建的人,非千滩万壑,经九九八十一难难以抵达;四川、秦晋、冀鲁豫的人非千山万水,战七七四十九关不能胜出。
翻船坠崖、拦路抢劫、饿晕冻死不计其数。但是,巨大利润和无限商机,膨胀理想,激活血液,竟把一个悬崖下的小小平地建成超越它的承受能力的水陆大都会。
如果非要找两个字来追问原因,不能不挑两个残酷的字:战争。
战争,是人类最伤心的字眼。“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尽是春闺梦里人”,古人今人都为战争所困惑。但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形式,却又是最能激发人类创造力、想象力和生产力的怪物。
敌对双方都会以最极端的方式、最险恶的谋算、最阴毒的策划、最卑劣的手段、最强大的调遣力、最大化的生产力、最高远的想象力、最坚韧的耐受力和最顽强的战斗力,置对方于死地。
人为此而汇聚、物为此而创造,地为此而喧嚣。毫无疑问,镇远如不是战争,谁会舍近求远,千里跋涉,来此处拿命换钱、换富贵、换发展?
不仅如此,战争往往唤起年轻人对功名的渴望。建功立业几乎成为一种主流意识。
作者张建永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都传递了一种经典的人生理念。镇远,这个小小城镇,一定成就了无数青年人的梦想。
他们赤脚从山寨泥泞的小路走来,一刀割断了对故土、母亲和情人的思念,为生存、为生存得更为自由和惬意,而将性命挂在腰上,刀口上舔血。枪尖上夺命。看镇远小巷中许多深宅大院,不少是用鲜血醮合着人骨砌起来的,观之,让人顿感沏骨寒意。
整个镇远的历史有一个分界线,明清以前,它以军事为主,承载战争,演义厮杀,而后主要以商业为主,交通贸易,发展经济。
战争和商业在镇远交替转换,互为支撑。两大主角在舞阳河边按自己的逻辑如诗如歌,如吟如诵,挥洒自如地抒写西南历史发展的壮丽史诗。
到底是应该憎恶战争还是感谢战争?恐怕穷尽人类智慧也难以找到满意答案。
战争不仅需要躯体和力量,商业也不仅只有奸诈与狡猾,它最大限度的拓展了想象力,丰富了情感系统,胜利和失败、盈利和亏损所导致的满足与空虚、热爱和绝决,勾起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慨叹,这一切都需要哲学和艺术来喂养。
于是勾栏瓦肆、戏楼庭台的音乐飘落在战士和商人的心坎上,酝酿出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和情伤、失意和忏悔。心灵皈依何处成了大问题。纵把生命放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中浪荡一辈子,没有精神支撑,也会让人感到不踏实。
于是佛教、道教和儒教飘然而至。它们在镇远小小的城边,依着冷寂如镜的舞阳河畔中河山的峭壁上,建起了三教合一的道观、寺院和书院。
这几十座大大小小嵯峨崔巍的古建筑群,成为镇远的点睛之笔。
它恒久地向世人陈述人类发展的轨迹:力量必将走向智慧,肉体必将依托精神,形而下者终将跃为形而上。
文化以比武力更为强大更为持久的影响,从人的内心对野蛮和蒙昧教而育之,文而化之。
这个被称为青龙洞的古建筑群,将华夏文化的精髓荟萃与斯。是道士、和尚,抑或是儒生?
他们在山脚下立下了第一根柱石,然后,像叠罗汉一样,在绝壁上将大小30余座建筑叠加起来。青龙洞寺、中元洞、万寿宫、紫阳书院6000多平米的建筑,几乎被垂直建构在绝壁上。远看,就像一幅巨大的壁画,被镇远人依天悬挂在舞阳河的拐弯之处,给所有看官一种心灵震慑。
摄影:张建永
画中,宫、院、殿、阁、楼、亭一应俱全,雕梁精致,画栋蕴藉,瓴檐奇巧,翘角高蹈、回廊亭台无不器宇轩昂,先声夺人。江南的细腻、北方的大气、西南的野性,揉和着儒家的入世、佛家的出世、道家的空灵,在每一座基石上,每一扇窗棂里,每一个藻井中,每一挑飞檐前,极其和谐地闪耀着鲜活的灵性。
想当年,这里梵音不绝,香火不断,一定好生热闹。晨钟暮鼓,青灯黄卷构成生活的常态。佛家弟子,道家门徒与儒家书生都在这幅山水壁画上,共存共荣。
他们用杂糅在一起的精神哲学,润泽了这方在血泊里浸染了太久的土地。成佛成仙,尽由个人的因缘时会去解决罢了,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相安无事,一同赢取朝晖和沐浴朗月。
在冷兵器时代,江河是交通的关键。随着公路铁路等现代化工具的发展,镇远渐行渐远被冷落了,几乎要淡出历史舞台。
六十年代,它作为州府的地位被凯里取代。首脑机关大规模迁徙,昔日的喧嚣被宁静稀释,一时门前冷落鞍马稀。
但是,可能正是这种冷落救了镇远。青石板街依然存在,沿河的古式建筑在风雨剥蚀中更现出一种审美情调。
中河山上的道观、寺庙和书院躲过了现代化进程初期莽撞和愚昧的冲击。当浮躁过后的人们重新审视镇远时,它的巨大价值被凸现出来。
对文化的关注,再一次激活了这片逝水忘川。
络绎不绝的人群在码头上、小巷中,在中河山的壁画里,各自拣拾文明的碎片,试图用千年不绝的精神,清凉一下被现实生活弄得浮躁的灵魂。
镇远,永远的人生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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