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肥,先搞鬼
青峰镇的镇长刘爱民最近心里总不是滋味:从青峰镇往南走不上五十里是白莲镇,往北六十里是红山镇,一个有水,一个有山,单旅游一项就让乡亲们发财了。而地处两镇之间的青峰镇,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吃肉喝汤!
这天一早,刘爱民又板着锅底脸走上山岭,四下张望。整个青峰镇就像一只半死不活的癞蛤蟆,不尴不尬地夹在中间。更闹心的是,癞蛤蟆不长毛,偌大的蛤蟆头、蛤蟆背上寸草不生,更别说种树了。前些日子去县里开工作会议,春风得意的白莲镇镇长居然管青峰镇叫“秃顶镇”,直羞得刘爱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老天呐,我们青峰镇是后娘养的吧?怎么要啥没啥?就在刘爱民越想越苦闷的当儿,身后冷不丁传来了说话声:“要想富,先修路。刘镇长,你该下决心了。”
不用回头,刘爱民就知道是宣传办的刘志军。刘志军头脑活络,几次拿着吃得只剩一颗的糖葫芦劝他开山修路:“刘镇长,这个糖葫芦就好比是青峰镇,你打通它,就把白莲和红山连起来了。交通一方便,还愁不发展?”
说实话,刘爱民也在琢磨这事,但班子成员大多不同意,说路修好了,游客看完白莲的山,“嗖”又跑到红山看水去了,没人会停一分钟看看光秃秃的青峰镇。这连吆喝都赚不到的买卖,只有脑袋被驴踢过的人才会去做!
见刘爱民犹豫不决,刘志军又举起一串糖葫芦,只不过这次一颗不少:“刘镇长,你看,最中间这颗是咱青峰镇,修了路,咱在路边盖酒店、商场、度假村,用不了几年,白莲、红山和青峰镇就像串成了这串又香又甜的糖葫芦。”
是这个理儿。刘爱民寻思一会儿,说:“要修路,也不能光靠咱一家,必须三家均摊。”刘志军一听,乐了:“明天我就把两位镇长请来,你们好好谈谈。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谁说没问题?问题大了!当刘志军陪刘爱民往岭下走时,不远处的一座石屋前,正站着一个身材单薄、看上去七十上下的老头,老头紧盯着两人的背影,目光冷得像霜。
白莲、红山和青峰三方当家人员的商谈进行得非常顺利,县里也给了批复。这天,刘爱民带着刘志军和技术员上了岭。经过勘测,技术员画出了草图:直线贯通,既省力又省资金。
“好,就这么定了。”刘爱民抬手指向孤零零地建在岭上的那座石屋,“小刘,你去跟吴老杆说一声,让他赶紧搬走。要没地方,就去镇里的养老院。”
刘志军点点头,快步走去。出人意料的是,也就屁大的功夫,刘志军一脸丧气地跑回来:“刘,刘镇长,吴老杆他,他死活不搬,还要……擂我!”
吴老杆是个孤老头子,没儿没女没老伴,平时寡言少语,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哑巴,谁也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住到这儿的。见刘志军没把事办成,刘爱民挺直腰板走到石屋前,清清嗓子说:“老吴头,我们要修路--”
“没人不让你修!”吴老杆硬邦邦地打断了刘爱民。
刘爱民稍一愣怔,说:“可你这屋子碍事,得扒--”
“谁敢?房子是我的,想拆它,除非打死我!”吴老杆冷眼瞪着刘爱民,亮出了一张陈旧发黄的纸--是地契,而且还是新中国建国前的地方政府给开的!
吴老杆啊吴老杆,你也不翻翻黄历瞅瞅,如今建国都多少年了,还拿这破纸当挡箭牌?行,就算房子是你的,可开山修路是镇里的头等大事,你得服从大局吧。刘爱民耐着性子比划了半天,谁知吴老杆油盐不进,张嘴就仨字:没商量!
刘爱民使出了“绝招”:“吴老杆,你老哥一个人没人照顾,我送你去养老院,一分钱不收,另外再补偿你五千块,咋样?”
吴老杆没再顶撞。刘爱民猜想吴老杆有点心动了,为尽快将事办了,一咬牙加了筹码:“六千,不能再多了。”
要想肥,先搞鬼(2)
六千块,在当地已算不小的数目。刘爱民等着吴老杆同意的回话,不料,吴老杆嘎嘣溜脆地回道:“甭磨嘴皮子了,六万我也不搬!”
“你,你个老顽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热脸贴了冷屁股,刘爱民扔下句狠话,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身为一镇之长,要斗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干巴老头,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门牙?刘爱民动了怒,当晚便派刘志军再次上岭,先宣讲政策,动员不成,那就来个铁锤砸王八--看看到底谁更硬!
“刘镇长,在青峰镇,当然是您最硬。”刘志军拍了个响亮的马屁,约上几个五大三粗的哥们赶往吴老杆的住处。刘爱民则烫上一壶老酒,就着花生米边“滋溜”边等好信儿。一壶酒还没完全下肚,刘志军便回来了。
“搞定了?”刘爱民问。
刘志军哭丧着脸说:“我,我们让人家给搞定了--”
一群废物!走,我倒要见识见识这老家伙有何能耐!借着酒劲,刘爱民霍地站起,拔腿就往门外走,大步奔上岭,到石屋前一看,刘爱民也傻了眼!
刘爱民举着手电往石屋里一照,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吴老杆并非势单力薄,人家还领着一帮孤魂野鬼呢--屋内的供龛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二三十个牌位!
冲撞亡灵,那可是大不敬。难怪刘志军和哥们不敢造次。呆立片刻,刘爱民踢开石屋的门,强壮着胆说:“老吴头,你少跟我装神弄鬼,我刘爱民不吃这一套!”
“想来横的,是吧?”吴老杆颤抖着手递来一块没有写字的木牌,“要不,你把我的名字写上,我陪他们去。”
“简直是胡闹。我要打死你,后半辈子还不得蹲大牢去?”刘爱民陡然提高了嗓门,“老吴头,我再问你一句,是不是没得商量?”
“要商量,你得和他们单独商量。”吴老杆指着牌位,冷冷回道。
刘爱民气得直翻眼:“他们要能开口,我懒得跟你磨叽--”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们不开口?”
吴老杆话刚出口,刘志军顿觉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对刘爱民说:“刘,刘镇长,咱还是走吧?”
“走个屁!”刘爱民一梗脖,下了狠心,“谈就谈,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这个大活人拽进阴曹地府。你出去等我!”
和牌位商谈,还真是奇闻一桩。刘志军神色慌张地退出石屋,并重新系了鞋带,心想:一旦屋内有异常,我撒丫子就逃!
还别说,刘志军的准备没白做。战战兢兢地捱了半个多小时,忽听“咚”地一声大响,刘爱民如丢了魂般撞开石屋的破旧门板,狂奔而去。刘志军见状不妙,眨眼功夫也逃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个不幸的消息传进了刘志军的耳朵:刘镇长病了,卧床不起。更怪异的是,荒岭上的吴老杆也中了邪般手握着根系着黑乎乎破布条的竹竿,从早到晚挥舞不停,如同招魂一般。刘志军是搞宣传的,写文章是他的拿手好戏,隔三差五就能在当地报纸上见到他的名字。这桩事,绝对值得写!写了,他刘志军绝对名气更旺。于是,刘志军拎上一兜水果去了刘爱民家,打听他在石屋内到底碰到了啥蹊跷事。刘爱民连连摇头,愣是一个字都不吐。
“你不说,我自己编!”刘志军铁定心要写。没过两天,一篇题为《修路遇阻,石屋暗藏莫测玄机》的文章刊登在了市报上。消息一出,各路记者纷至沓来,争着抢着采访吴老杆和刘爱民。一时间,青峰镇人来人往,热闹得像赶大集。
这天下午,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刘爱民的家,站在病床前。刘爱民搭眼一瞅,瞧出了名堂:来者不善,定是调查石屋的事!果不其然,其中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子亮出工作证,开门见山:“我姓曲,是省委宣传部的干事。我想了解一下你那天晚上的经历。”
要想肥,先搞鬼(3)
一听是省委宣传部的,刘爱民一骨碌坐起,忙不迭地说:“同志,我没犯错误啊。真的,前前后后来了十几拨记者,我一个字都没说。我是党员,不信鬼神,也不搞封建迷信--”
刘爱民说的是实话,不管大报小报,他的嘴巴都紧得像上了锁。可他越不说,人家兴趣越大,写出的版本也越花哨。
曲干事点点头,说:“来之前我们看过你的档案,也相信你。刘同志,你能告诉我屋内发生的事吗?”
“能,能。”刘爱民挠挠头,对省里来的同志如实地说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天晚上我进了屋,屋内供着28个牌位。我瞪眼细瞧,牌位上分别写着:孙长山,赵富贵,小毛子……对了,还有个和你的姓一样,叫曲文武。瞅着瞅着,冷不丁一只耗子跳到了我的脚上,在阴森森摆着一排灵位的屋子里,我吓了一大跳,撒腿就跑。由于跑得急,崴了脚。都怪刘志军那小子听风就是雨,胡编乱造地瞎写。”
“就这些?”曲干事一脸疑问。
刘爱民把胸脯拍得山响:“我发誓,就这些,半句瞎话都没有!”
曲干事和同来的人对视一眼,又问:“我们能去石屋看看吗?”
“当然能,走!”刘爱民麻利地跳下床,腿也不瘸了,脚也不疼了,一阵风似地奔上荒岭,一到石屋前,抬手就“咚咚”地砸门。
门开了,吴老杆冷着脸问:“刘镇长,又来拆房啊?”
“拆房的事咱先放一边,是省里来人找你。”刘爱民指指曲干事,满眼得意。那神情像在说,老家伙,有本事你冲他们谈条件!
吴老杆还真是又倔又犟,说:“甭拿大官压我。我吴老杆都死过好几回了,谁都不怕!”
曲干事笑笑,接过了话茬:“吴老伯,我想和你谈谈--”
“不用跟我谈。”吴老杆侧身用手指向屋内,“你要有胆,跟他们谈!”
曲干事靠近门板,抬眼看去,低矮的石屋内光线黯淡,潮气很重,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那张搭在一排牌位对面的木板床,两个人坐上去肯定塌。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牌位旁立着根竹竿,竹竿顶端挂着一根布条,上面满是窟窿。
很难想象,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年的。怔怔地看了半晌,曲干事开口了:“好,我跟他们谈。”
有戏!瞅着曲干事他们进屋关门,刘爱民不由眉开眼笑,哼起了小曲儿。候到天色黑了,等曲干事走出来时,刘爱民又蔫了--因为曲干事好像和牌位谈明白了,郑重其事地交代:“这间石屋不仅不能扒,还要好好保护!”
“喂,喂,曲同志,你让我们从天上修路啊?”刘爱民扯着嗓子问。
曲干事的回答又让刘爱民起了点精神:“不扒屋,路照修,办法总会有的!”
曲干事说得没错,办法总会有的。只是这办法不是刘爱民想出来的,是上面定的方案:绕开石屋所在的荒岭,从两边筑路,然后接头会合。方案一传达下来,刘志军顿时嚷嚷起来:“刘镇长,修一条路咱都得勒紧裤腰带省钱,要修两条,还不得卖血啊?”
“就你那点血,抽干了也不值几个子儿。”刘爱民呵呵一笑,说,“放心吧,上面给投资!”
“真的?为啥?”刘志军惊喜地叫出了声。
“想喂啥就喂啥。我老刘喂肚子去喽!”刘爱民扔下愣在那里的刘志军,去商店买了两瓶好酒上了荒岭。
推开石屋的门,刘爱民恭恭敬敬地给那28个牌位鞠了个躬,然后高兴地说:“吴老哥,你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今儿个,咱俩好好喝一顿!”
“刘镇长,谢谢!我替我的28个兄弟谢谢你!他们能得到认可,我吴老杆就是死也能闭眼了!”吴老杆禁不住老泪纵横。
要想肥,先搞鬼(4)
“吴老哥,你和你的兄弟都是好样的,是英雄。”刘爱民拉吴老杆坐下,说,“来,咱俩边喝边聊。我还想再听一遍你们的故事。”
“那年冬天,我们知道小鬼子气数已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吴老杆娓娓道来,“当年,日本鬼子在青峰镇东的獾子洼建了一个秘密营地。一批又一批的战俘被押送到那儿,没曰没夜地砍伐林木,然后运送回日本。我是在一次战斗中被俘并关进獾子洼的。在里面,我认识了一个叫孙长山的战友。孙长山被俘前当过连长,很有号召力。在他的暗中串联下,战俘们准备越狱。这天,大雪纷飞,孙长山和几个狱友解决掉了看守,抢了弹药,逃出了獾子洼。”
吴老杆抿了口酒,眼里泪光闪闪,接着说道:“当我们撤到青峰镇时,兄弟们已死伤大半。也难怪,一个个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哪有力气摆脱鬼子的追击?再这样下去,一个都跑不了。孙连长红着眼问:‘有没有不怕死的?跟我留下来打阻击。能掩护一个是一个。’‘有!’兄弟们都喊。孙连长一看,大家全留了下来,总共29人。就在我盖石屋的这个地方,我们29个人打退了鬼子的6次进攻。你看,战斗间隙,我们还制作了这面军旗。这支旗子,是用兄弟们染血的衣裳拼接成的。”
当年的鲜血,如今早已发黑。吴老杆起身捧起孙连长的牌位,一遍遍地抚摸,擦拭:“那时,我岁数最小,孙连长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生怕子弹打到我。鬼子发疯了,榴弹炮像下雨一样落到阵地上。司旗手曲文武倒下了,赵富贵举起了旗。赵富贵倒下了,小毛子又冲了上去……到最后,只剩下了我和孙连长。子弹打光了,孙连长问我:‘小吴,你怕不怕?’我说:‘我怕。’孙连长拉着我的手,一起握住旗杆,说:‘握紧它,你就不怕了。’说这话时,一颗炮弹落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背上压着孙连长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身体,他手里还死死握着旗子。我接过旗,成了最后一个司旗手。”
吴老杆埋葬了28位兄弟,然后带着军旗四处寻找孙长山、曲文武等兄弟的部队。这一找就是多年,因为不知道番号,许多兄弟用的又不是真名,一直都没有找到部队。更让人无奈的是,有的部队一听是战俘,甚至都不给好脸色。吴老杆失望了,只好在荒岭上盖了石屋,日日夜夜陪伴那些死去的好兄弟。等到刘爱民上任,几次想帮吴老杆为28位兄弟正名,可上面来人去獾子沟调查,什么也没调查到。因为鬼子败退,炸毁了所有罪证,秘密营地的一点痕迹都找不着。
战俘怎么了?战俘也打鬼子,也是堂堂男儿,必须给英灵一个说法!于是,刘爱民想到了刘志军。刘志军急于干出点名堂来,能说会道,一手文章又写得不错,屁大的事都能写成开天辟地的大事。果不出刘爱民所料,被他一吹乎,省里都来人了。
曲干事听完吴老杆的故事,感动不已,决定帮这个忙,让埋藏半个多世纪不为人知的英雄事迹重见天日。
这时,石屋的门被推开了,刘志军闯进来,急急地说:“刘镇长,你利用我,忒不地道了吧?”
“小刘,我不是利用你,是重用你。”刘爱民给刘志军斟满酒,说,“青峰镇战俘阻击战,在县志上还是个空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来,和我们英雄的司旗手喝一杯!”
两年后,连接白莲镇和红山镇的公路顺利开通。正如刘志军说的那样,“糖葫芦效应”带动了青峰镇的发展,三个镇形成了一条红色旅游线。但还是能听到刘爱民跺脚骂娘的声音:“这日子好过了,天天吃肉喝汤的,把我吃成了大肚如来佛。他娘的刘志军,老子都走不动路了,你倒是再给我整一个主意,把我这肚子减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