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日子,我几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以为你已走出我的世界,就像当初你炫丽的登场,除了惊艳还有不真实。1991年一个冬日的傍晚,一间霓虹闪烁的小饭馆,我与他们不期而遇。他们极尽地描绘着你诉说着你,好像经他们一比划,我就可以看见你,触摸你。
我们那全都是煤,还有骆驼。
我们用煤时到院子里一挖就行。
微醺的他们怕我不信,一起抬眼真诚地望向我,就差点说出“骗你是小狗”了。瞬间的沉寂。我露着大板牙咯咯咯地大笑起来。他们也一块笑。然后,我们举杯。他们说,来,为我们的煤干一杯!我明知道他们在骗我,可你还是给我留下了到处长着煤的第一印象。
其实,那时候你在我心里的样子,一是遥远,二是贫穷。记得当初我要嫁到你那时,妈妈不无担心地说了句:“听说那里很穷。”内蒙古太大了,在我们东部人眼里呼和浩特也是又远又穷,远在天边,而你还在呼和浩特的西边,你比天边还远。
第一次踏上你的土地,我没有看见骆驼,也没有看见遍地的煤。你像许许多多的高原小城一样,人少,车少,安祥,静谧。还有说不上的,和我的小城满洲里在哪里有着几分相像。不久,我被宣传部统一抽下来搞社会主义教育。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一年。从住的地方到办公室步行十分钟,从办公室到住的地方步行十分钟怎么也不够。这个时候,我不是在吃拼三鲜就是站在街边吃碗团儿。当时正年轻,当时正热恋,当时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后来,无论再怎么端起碗团儿,也兀自吃不出年轻的味道。
那段日子,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山下乡,写汇报拟总结,我跑遍了你所有的乡,现在能叫上名字的有羊场壕、泊江海子。好像泊江海子最远,离市区七八十公里,坐车要小一天。那时路不好走,不是搓板路就是土路,车也没法跟现在比,常坐的是212,一车最多坐过十个人,左颠右晃从没晕过车。之前我极少到过乡村,把荞麦说成莜麦,把糜子认成小米,把山羊说成公羊绵羊说成母羊,笑得大家伙肚肠子疼。
也有寂寞想家的时候,我就会跑去你唯一的新华书店,在一个拐角边,门面不大里面还宽敞,总能在店里不经意地淘到意想不到的好书,出版社好式样好价钱也好。那时就觉出了你的与众不同,你不富裕也不繁华,可你拥有的书籍却如此大气如此有品味,不露声色地散发着你内在的气质。所以后来,当一切都成为可能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你的身边,我度过了青春灿烂的1992年。
你的声名鹊起源于那句“鄂尔多斯温暖全世界”的广告,那时你还叫伊克昭盟,那时很多人都会以拥有一件鄂尔多斯牌羊绒衫为荣。你就像埋在你地下的丰富宝藏,任他掩埋得多么深层,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会被挖掘会喷薄而出势不可挡。你坐上了史上最快的超音速车,创造了一次又一次发展的奇迹,崛起的神话。一批批“全国之最”、“世界之最”的项目在你的土地开花结果。你的人均GDP已经超过10000美元,你成为中国改革开放30年18个典型地区之一。你和包头、呼和浩特三足鼎立为内蒙古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金三角。胡总书记赞誉你为“草原上升起的一颗璀璨明珠”。
你算不上山清水秀,但绝对人杰地灵。 除了富饶的土地,更有智慧的人民。你从远古走来,披着文明之光、文化之辉,“河套人”、三足陶器、桌子山岩画、鄂尔多斯青铜器、秦长城、阿尔寨壁画、成吉思汗陵等都是你栉风沐雨走向世界走向辉煌征程中留下的闪光足迹。你充满诱惑与魅力,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国内外志愿者争先恐后来到你的库布齐沙漠播下珍贵的绿色,使平安、吉祥的恩格贝成为你生态文化的名片。你哺育了荣获2005年诺贝尔和平奖提名的治沙能手殷玉珍、种树种到联合国的王果香,塑造了鄂尔多斯人自己的风格与力量,自己的精神与气质。文化是魂,经济是根,没有哪句话比这更能描摹你发展的全部。
今年夏天,亚艺节期间,我被你的巨变惊得目瞪口呆。成吉思汗广场的五大雕塑、以蒙古民族三大历史巨著为造型的图书馆、以鄂尔多斯蒙古族传统头饰为造型的民族大剧院、以成吉思汗金马鞍为造型的体育中心,等等,在富裕的土地上,你再一次以博大的胸怀与多彩的柔情,给辽远与广阔以美的覆盖。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周作人在这里所说的“住过”,少则六年,多则十几年。那你能算作我的故乡吗?我在你那只住过一年多时间。女儿说,如果加上每次回去住的时间,应该也不算少吧。离开的最后一晚,我独自一人穿行在爬满名车的街市,忽然想起遥远的从前,那一间狭小的饭馆,我遇见了可爱的他们,他们比划着说我们那全都是煤。我多想能在这街市和他们再次相遇,看他们现在怎么说。我很清楚和他们相聚的可能几乎没有,他们一个出了国,一个远在深圳。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原来你一直都在。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无论是我想起抑或忘记,你一直都在,在我的生活中在我的生命里。人与城的缘分就像人与人的缘分一样,早一步晚一步都是错过,刚刚好于是结下一段美丽的过往与愁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