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庄的房舍特别拥塞,矮矮的土坯草房连成一排排,一陇陇。由我们老街后的水牛塘向南走上二里地,便可看见南圩队的那片村庄。村庄后是一片广阔的社场。夏日的傍晚,大人与孩子们都会到社场上纳凉,那时老街上的王武成会在那里说古论今。村民们有的带着长凳,坐成一排排。也有的拖来一张苇席半躺在上面,摇着蒲扇,凝神静听着王武成讲述的古今传奇。孩子们却是顽皮的很绕着社场四周奔跑,跑累了会在社场南边那片黑森森的芦苇荡处停一停,看一看隐没在其间的飞蛾与流萤。大人们并不起身,只是远远看着孩子吆喝一声:“嘿,快回来!小心那里的吴嫂墓。”
王武成见多识广,总会慢悠悠地接上话题。有一两句飘进孩子们的耳朵里,于是知道那片阴森森的芦苇荡里葬着一个叫吴嫂的妇人。据说这位吴嫂是个厨子,过去她和儿子与婆婆住在老街北头的古桥边。她是一位历尽磨难之人,不仅身材瘦小还有点跛脚,蓝色的外套早已被洗退的发白,不过倒还十分干净整洁。吴嫂的厨艺如何,我却没听村民说过,但老街上的居民都知道她会做豆腐。小时候见到的许多趣事现在有些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但吴嫂家有一个磨坊我却印像很深,那个低矮的草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石磨,一头健壮的毛驴被蒙着眼睛围着磨道一圈又一圈地推磨。那个年代消息闭塞,孩童们能借以娱乐的事物很少,对于吴嫂家的磨坊,孩子们总是带着猎奇的眼光偷偷地溜过去,扒在窗口看着那头毛驴低着头不停地在磨道间转圈。于是这二间土墙草房成了乡村孩子们心中的景观。傍晚,圆圆的石磨转动声刚一响起,窗户边就立时挤满顽皮的孩童。
吴嫂的婆婆叫疯二娘,其实她既不痴也不疯。只是在那个时代孤儿寡母生活极其不易,偶然遇到不怀好意的人她会像疯子一样跟人家拼命,于是村民们才叫她疯二娘。我见到时她大概也就是五十多岁吧,她曾有一个儿子,在参加泗阳高松河挖土排於工程时发生了意外,掉到大河里淹死了。为此疯二娘没少骂自已的儿媳妇吴嫂,说她是扫把星给家里带来了厄运。每天清晨,疯二娘将儿媳妇洗好的黄豆倒在磨盘上,然后套上驴,用一块一尺见方的白布蒙在驴的眼睛上,呵斥一声,驴便默默地开始一圈又一圈的漫长行程。说起来吴嫂起早摸黑地洗豆子,烧豆浆,点卤水,直至做出香喷喷的豆腐,也十分辛苦。周而复始的艰辛劳作与婆婆无休止的漫骂,让吴嫂感觉自已也像推磨的那头驴走着一圈又一圈的磨道,将自已全部的生命掺合着失望与悲叹一步步往前挪,不知哪天是个尽头。丈夫去世时,吴嫂已失去生活的希望,她家门口古桥下的围河既宽阔又清澈,黄寡妇去年不是就在那里投了水吗,吴嫂看着自已的三个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吴嫂家的豆腐坊属于大队的公共财产,她和婆婆做的豆腐都会在第二天清晨由公社里的薛大先生运走,主要是送往街头的公社食堂,搬运站的伙房,以及大队部的卢集饭店。薛大先生身材高大魁梧,总爱穿着一身白色的制服,他原来是公安局干部不知因何缘由转到了当地公社做了办事员。他知道吴嫂的男人早已去世,甚觉可怜,所以每天很早就来到磨坊,帮吴嫂翻豆腐,洗刷工具等,那时疯二娘总是一步不离地看着。孩子们渐渐注意到,每逢薛大先生来帮忙时,吴嫂就会高兴的哼着小曲,薛大先生也跟着唱,都是地方小调,《手扶栏杆》,《十劝郎》之类。那时会听到疯二娘在背地里偷偷地骂他们不要脸。其实歌曲的音调很好听,疯二娘为什么说他们不要脸呢,让人听不懂也想不明白。
磨坊磨出的豆浆要经过纱布过滤,这一过程叫吊豆腐,过滤出来的豆浆还要放到大锅里面煮,而点卤水,压豆腐通常都在晚饭后。夏日的夜晚,孩子们大都会离开自家的屋子跑到到外面去玩,当然也会去吴嫂家的磨坊。夜晚的老街道静悄悄,黑漆漆地,疯二娘门口的古桥,黄寡妇落水的芦苇荡,以及珍嫂上吊的那棵歪脖柳树,都充满了阴森森的寒凉,对孩子们来说既有吸引力,也透着一丝恐慌。姥姥家就住在古桥的北面,我经常在晚饭后一溜烟跑到那里,她总会给我些花生,红鸡蛋等稀罕之物。附近的村民都知道卢集街有几个出名的老太太:张大娘家砖砌房,锅砍他妈会打场,吴嫂只在磨前转,上街下县贺四娘。 贺四娘就是我姥姥,她是个接生婆,吴嫂的三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其实每天能在豆腐坊里干活比到农田里赚工分的老百姓强多了。清晨,队长的号角刚刚响起,社员们便匆匆地穿上破旧的衣衫下田,繁重的农活使他们失去了激情,失去了理想。近日,吴嫂透过磨坊的后窗户看见远处广袤的田野间,他们正抬着土粪肥挥汗不迭的时候,心里多少会有一些优越感。特别是现在,薛大先生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令她心底难以平静的事情。她撩了撩多日未梳的散发,步履轻盈地走到阔别已久的镜子前,哼着民间小调:“手扶着栏杆叹一声,叫声哥哥你放心,样样事情为我做啊,水落石出见真情”……
穿村而过的围河到了疯二娘家门口的那座古桥就陡然掉头向西场队水牛塘流去,青砖悬拱的古桥旁草木林荫,蔓藤如髯。水牛塘的南面就是南圩队的社场,那里基本上没有房舍,只有一片绿森森的芦苇荡与繁茂的小树林。我去姥姥家时大多会绕过去,大人们说那里有白狐仙,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老头总是深更半夜在森林与芦苇荡间徘徊,哼着小曲。想着珍嫂上吊的柳树吱呀呀地响,黄寡妇披头散发蹲在漆黑的芦苇丛中傻笑。吓得我每次总是低下头撒腿便跑,一溜烟就拐过古桥。这种意识一直到多少年后,才感觉到童年的恐惧是多么可笑,但当我每次回老家经过那里的时候,依然还会紧张地抬起头左顾右盼,寻找着昔日的那棵歪脖柳树与黑漆漆的芦苇荡。
在过去,南圩队的社场上最为热闹,夏日的夜晚经常坐满了人,大队部的宣传队晚上照例都会演出一些样板戏,富二爷的京胡,周三明的唱腔都是社员们歆羡的对象。因此演出时,宽阔的社场上排着一层又一层的社员们。我们这些孩子倒是不太喜欢《红灯记》,《沙家浜》,却喜欢围到老街的王武成面前,听一听《瓦岗寨》的贾家楼,《水浒传》的景阳冈。一些青年男女会跑到社场的远处散步,那里有一片无垠的田野与高低起伏的芦苇荡。薛大先生也经常在那里哼着小曲,同时眺望着不远处吴嫂家的磨坊,他唱的民歌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相当于现在那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记得一个立秋的夜晚,夏天的余威依旧未减,空气已是由狂燥走向闷热。头顶的星空似乎低下很多,野外不时传来知了唱颂的秋风寒凉。突然,吴嫂家的磨坊传出打骂哭泣的声音,估计大人们早就猜测到吵架的前因后果以及与薛大先生的关系,他们没有出来,都在屋内静听观察。谁知事情发展的激烈已出人意料,第二天惊动到了县城的公安局。现场吴嫂片体鳞伤,衣履不整,蜷缩在芦苇荡里,据说是喝了卤水。那个场面我在电影《白毛女》中看到过,杨白劳也是在孤苦绝望、十分悲痛情况下被逼上了绝路,喝卤水自尽了。为此我好像看见阴森森的芦苇丛中,吴嫂正蹒跚着步履迎着悲凉的秋风,在她离别的最后一刻,她回过头来给熟悉的磨坊投注一个绝望的目光,然后茫然地转过头去,从此不再牵肠挂肚,不再辛苦操劳,再也不用思念尚未成人的孩子。
其实说到这里倒让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刚读初中。我每天上学时总会经过卢集文化站南墙边,那里有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河道里横卧着一个硕大的磨碾子,石磨已变成黑色,上面结满青苔,据说是吴嫂家磨坊里的磨盘。那年吴嫂死了,就埋在那片芦苇荡里,薛大先生也辞去了工作去向不明。余下疯二娘一个老婆子,豆腐自然也就做不成了。村委会的人就把整个磨盘堆在这里,年头一久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前几天,我回老家时还特意到那里去搜寻一番,发现那个磨碾子还在,只不过一大半都已没入土里,埋在荒草荆棘中。我想,过几年就完全陷下去,再也看不见了,那时没有人还记得故乡的老街上曾经有过一个磨坊,有一个叫做吴嫂的人唱着动听的小调,声音很美,也很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