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名字

  它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住的这栋楼会在深夜突然倒塌。几个小时前它还被女主人放在膝头轻轻地抚摸,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到处都是裸露的钢筋和混凝土。猫那远古的野性并没有完全消失,很快,它就在砖石瓦砾中寻摸出一条隐约的小路,它路过一些人类的身体,他们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剩下余温。一个房间的三角形空间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有个小女孩安稳地睡在床上,它跳上去,蜷卧下来,小女孩翻个身,继续睡。此时,那种不祥的咯啦咯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猫警觉地站起身……

  一

  它沒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住的这栋楼会在深夜突然倒塌,几分钟后,地震的消息已经在网上传遍。它睁着一只眼,另一只眼被眼屎糊住了,费了些力气才睁开。周围一片黑暗。对一只猫来说,这并不算真正的黑暗,只需要一点儿微光,它就能看清周围的一切。那些人类制造的物件,猫已经习惯的墙壁、地板、瓷砖、沙发、桌椅、电视机等,每一件都支离破碎。它稍微挪动身体,就碰上一根断掉的椅子腿,断开的部位露着尖锐的毛茬儿。

  猫小心地站起来,仔细观察四周。几个小时之前它还被女主人放在膝头,轻轻地抚摸,温柔地呼唤,它习惯了这些爱抚,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厌倦,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深夜,四周传来无数咯啦咯啦的响声,像千万只老鼠在墙里挠着,它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响。

  到处都是裸露的钢筋头,一块块裂开的混凝土。一栋楼房像支离破碎的骨肉,许多人的家被毁掉了。猫自然不会有什么伤怀的故旧之情,在人编出来的动物故事里,猫都是孤独又自私、神秘又无情的形象。对它来说,主人的抚爱常常像一阵骚扰,它不会表达,也不会反抗,只会耐心地承受,作为一只温顺的纯种短毛猫,这就是它来到这世上的意义。优胜劣汰,它们被一代代地挑选,被人挑选毛色最漂亮的,眼睛最大最圆的,性情最温顺的,人们像木匠细细打磨一件家具那样完成这个过程,只不过这过程长达成百上千年。最后它们被挑选出来,作为家中一件精美雅致的陈设,只要躺着就完成使命。

  现在,主人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它伏低了身子,钻过一道横下来的大梁,什么地方汩汩流着水,水声将它吸引过去,紧接着一股浓重的腥味像倒掉的墙壁一样压过来。两个人在低声说话。

  “银行密码是……”一个人低声说,声音像被大风吹散的蜘蛛网似的,稀薄喑哑,“740923。”他说。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好一些,虽然虚弱,犹带着一丝强硬的怒气,“她的生日?”

  男的不说话了,发出嘶哑的呻吟,女的接着说,仿佛要把一辈子没说完的话都倒出来:“你用她的生日当密码,你连我的生日都想不起来,我过生日你连一束花都没送过。她叫什么名字?”

  男人用力地吸气,他被压在一块混凝土下面,下半身已经隐没不见,猫听见的并不是水声,而是流血的声音。他的脸向上,眼睛睁得很大,又重复了一遍:“740923。”

  女的还在骂,但是骂声渐渐小了,哭声渐渐大了,她也被压住了一条腿。“我要银行密码有什么用?”她哭着说,猫从她身边匍匐而过,越过一堆瓦砾,绕过一堵墙——原来是另一户人家,进入一个房间。

  不同的楼层堆叠在一起,废墟就像迷宫一样,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它脚下踩到一处柔软的地方,是一个沙发的软垫,亚麻质地,粗糙,还是干净的,没落上灰尘,它试探着卧下,蜷起身子,眯起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幻觉只持续了几秒钟,它就迅速地起身跳开,刚好躲过一根突然倒下来的房梁,压住了那一角干净的沙发。它惊魂未定,向前跑了几步,睁大的圆眼睛宛如烛光。它路过一些人类的身体,他们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剩下余温。很快,它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在砖石瓦砾中寻摸出一条隐约的小路,恰好供一只猫行走。

  又一户人家,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一个小女孩安稳地睡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被面上干干净净。它跳上去,小心地不踩到小女孩的身体,她均匀地呼吸着,四周一片宁静,房间的这个角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小女孩翻个身,继续睡。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

  猫再次蜷卧下来,这里随时有再次坍塌的可能,但目前还是个安乐窝。柔软的床,还带着一点儿洗衣液的味道,小女孩枕头边放着一只玩具猴。那种不祥的咯啦咯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猫警觉地站起身,那阵响声过去了,房间安然无恙。

  它口渴了,小心地跳到床头柜上,把头伸进杯子里喝水。它决定把这里当作一个据点,接下来再去外面转转,看哪里有能吃的东西,它已经迅速地适应了新的环境,回归一只猫的本性,为了觅食独自游荡。

  在一间厨房的残迹中,它发现了一些泼洒出来的牛奶,从纸盒里渗透出来,它伸出舌头,一点点地舔舐。这里还有洒出来的大米、面粉、青花瓷的碎片、钢化玻璃的碎片、翻倒的铁锅和钢铲,出事的时候,有人正在炒菜。

  半夜炒菜,多半是个孤独的人。它踩到一片没来得及熟透的生肉,生肉上裹了一层尘土,它低头嗅嗅,放弃了,从出生起它就没吃过生肉,怕有寄生虫、细菌、病毒,它的主人有洁癖,吃苹果都要用开水烫过一遍,再剥皮切块,用小叉子扎着吃;还有平整的餐桌上罩着小格子桌布,桌布上面有餐垫,餐垫上面还摞着圆圆的茶杯垫,最后再放上一只装苹果的玻璃碗,每一样都精巧细致,玲珑剔透。它看不懂人类的这些烦琐,餐桌布置得像动物做窝一样,层层叠叠,猫只需要一个干净的猫碗就行了。它并不知道自己也是这烦琐生活的一部分,纯血统名猫,每根毛发都是被代代筛选过的。

  但是猫那远古的野性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轻巧地跃过一根钢筋,看见一个人躺在一片屋顶上,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十分清醒。它走上前,发现他张着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上方,一处漏水的管子,水正滴在他嘴里,攒足一口,就吞咽一下。水不紧不慢地滴下来。他的下半身完全掩埋在一片碎水泥中,看不见了。

  它转身离开那个挣扎求生的人,同时感到一股饥饿感隐隐地升起来。猫没有时间概念,确切地说,它什么概念也没有,只有落入眼中的一个个画面。现在它的目标更明确了:食物、水。

  它走进一个昔日的三口之家,客厅的地板像一张揉皱了的废纸,到处都是扭曲的。它蒙眬地看见两个头颅,几声呻吟,玄关台上的金鱼缸碎了,金鱼散落在各处,它伸出爪子拨弄一下,鱼翻了个身,一动不动。呻吟声更大了。

  一个女人低声地叫:“桃子桃子!”她身上没压着什么东西,但是倒在地上,仿佛受了伤,她缓慢地转动身体,胳膊撑着地面,努力着坐起来,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失败,第三次终于成功了,她坐在地上,一脸迷茫,卷曲的头发上沾满了灰。猫从她身后绕到身前,将她吓了一跳。

  桃子没有回应。她又开始叫:“程晖?程晖?”程晖应该是她丈夫的名字,声音在空洞里来回撞击,她坐着的位置曾经是他们的卧室,程晖可能已经被埋到下面,也可能是她自己被埋到了下面,各个楼层混杂在一起。

  程晖也没有声音,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伸手摸了摸猫的后脖子,它的毛浓密厚软,像丝滑的毯子,然后她再次尝试着站起来,重新适应自己的身体和四肢。猫走过来蹭着她的小腿,感受着人类的体温。她弯下腰,摸着它的背,慢慢地尝试新动作,然后再次呼唤:“桃子桃子!”

  它再次逃开了,离开那个伤心的画面,跳进下一个频道。周围的色彩渐渐明媚起来,天要亮了,不知不觉,它已经走进了楼层的上半部分,遇到一处完好的飘窗。这里原本是一间书房,书架倾倒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到处散落,地板翘起来顶在倾斜的墙上,它小心地穿行,最后跳到一摞硬皮书上,飘窗的一角朝向外面,一缕早晨的阳光透进来了,将这里蒙上一层熹微的深蓝色。

  二

  雨从早晨下到傍晚不停。三号楼的大门前,出入的人开始越来越多,新装的门禁锁又坏了,因为总是有人没带门禁卡,或者懒得把门禁卡拿出来刷,喜欢生拉硬拽,或者让门长时间开着,用一块砖头或者灭火器来抵住,这样谁也不必多费事了。很快,门锁就坏了,形同虚设,一拉就开。

  这栋楼是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的公寓,住的全是租户。房子盖得像模像样,租房子的人想不到这其实是违章建筑。印象中的违章建筑总是盖得横七竖八,歪歪扭扭,有碍观瞻,而不会像三号楼这样漂亮齐整。其实这栋楼跟最初批下来的规划图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按期缴纳房租,并不知道真正的房东是谁,只有一个物业管理公司的员工出面收钱,收钱后开一张潦草的手写收据,大家叫他“老刘”。平常,老刘就坐在一楼的便利店里,跟店主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这里租金便宜,虽然位置偏僻,周围很多平房,是所谓的“城中村”,但是交通便利,附近还有幼儿园和小学。沈婷婷大学毕业后就住在这里,一开始找人合租,后来薪水涨了,就一个人住,她有洁癖,跟合租的室友总是合不来。

  猫是去年买来的,花了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卖家给她发了一张血统证明的扫描件,真假难辨,但是小猫的确是可爱健康的,她坐地铁带它回家,把它装在一只前面开窗的猫包里,它吓得不敢向外看。从地铁口出来,要走一段还没修完的土路,尘土飞扬,小猫感受到她胸口的温度。没多久它就被放出来,或者说被主人从背包里倒了出来,接触到一块柔软的布料,一只草编猫篮,就此安顿下来。

  很快,它就融入了沈婷婷的生活。婷婷的起居像时钟一样准确无误。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用买来的吐司面包当早饭,或者用牛奶冲速食麦片,往一只粉红色的双格瓷碗里添加猫粮和清水。出于一种奇怪而不安的心理,她没有给小猫起名字,而是像叫一只流浪猫一样叫它“咪咪”。婷婷经常带朋友回家,吃火锅、聊天,猫最喜欢其中一个叫花姐的女孩,她是婷婷的同事,花姐每次来都给它带好吃的,鳕鱼罐头或者肉干,婷婷出差或者回老家的时候,花姐时常上门照顾它。

  有时候,花姐也留下来过夜。那天,花姐来了,吃晚饭之前,她们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拌嘴的声音听在猫的耳朵里,就像一阵时缓时急的雨。它蹲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飞来的鸽子,婷婷会在空调外机上撒一些大米,吸引路过的鸟,让猫看着取乐。猫看得心痒难耐,俯下身体,细小的肌肉都繃紧了,蓄势待发。玻璃外面,鸽子沐浴着阳光,啄着大米,时不时整理羽毛,神态悠然,吃饱了便振翅飞走,在空中抡圆了翅膀。猫痴痴地看着,一直到鸽子消失在远处的高楼之间,她们的争执还没停止。

  婷婷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用手揪着睡裤的边,把一根线头越拉越长,最后用力扯断了。花姐走进厨房。回家的路上她们买了不少东西,晚饭吃火锅,花姐在厨房洗洗切切,婷婷叫一声“咪咪”,猫跳下窗台,走过来跳进她的怀里。

  等待火锅汤滚的时候,花姐说:“给它起个像样的名字吧。”

  “起了名字,就要养它一辈子。”婷婷说,“我保证不了。”

  花姐夹了几片土豆扔进汤里,“你总是拿电影台词当信仰。”

  “汤都没开呢。”婷婷要拦着她。

  “先煮着。土豆多煮一会儿不怕。”

  “我妈身体不好。”沉默了一会儿,婷婷说,“你都知道的,别逼我了。”

  花姐点了点头。土豆沉在锅底,她用汤勺把它们搅上来。

  “他们的意见一点儿都不重要,你明白吧?”

  花姐没说话。

  汤终于滚开了,尚未解冻的肉片被丢进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婷婷不肯关窗,想让摆在窗台上的那两盆绿萝沾沾雨水,绿萝的枝蔓垂向地面,婉转曲折得像一本长篇小说。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两人对坐,猫趴在另一张空椅子上,眯起眼睛。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婷婷去开了门,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婷婷不知道她的大名,只知道小名叫“桃子”。桃子手里抱着一只棕色的玩具猴。

  “家里又吵架了?”婷婷让桃子进来,桃子向花姐问好,管她叫“花花阿姨”。

  花姐给她找出一盒苹果汁,她却盯着花姐杯子里泛着泡沫的啤酒,问:“这个可乐怎么是黄色的?”花姐便给她尝了一口,桃子苦得脸都皱起来,“这个可乐是苦的呀!”花姐哈哈大笑。

  婷婷嗔怪道:“你怎么给小孩儿喝酒?”

  “尝一口没关系。我弟弟三岁就喝白酒了,我爸爸拿筷子头蘸了往他嘴里抹!”花姐说着,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干,又拉开一罐。

  桃子吃过晚饭了。通常,她父母的吵架都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开始,先拌几句嘴,越说越生气,声音渐高,桃子在这时候就会安静地离开客厅,回到房间,抱起她最爱的玩具猴,偷偷跑去婷婷阿姨家。婷婷阿姨从来不会大声说话,花花阿姨也非常和气,桃子喜欢跟她们俩待在一起。跟她们待在一起,像浸泡在一整罐香甜的花蜜里。

  她抱着玩具猴出了门,把那些争吵一把关在身后。苹果汁很甜,猫咪很乖,只可惜没有名字。花姐帮她打开了电视,找到动画片,桃子一边喝果汁一边看《小猪佩奇》 ——佩奇的家,佩奇的爸爸妈妈,真令人羡慕啊。

  花姐把涮好的肉夹给婷婷。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照顾人的那一个,在家帮忙照顾弟弟,现在照顾婷婷。婷婷性格安静,有点儿洁癖,花姐第一次来她家,就被整个房间的一尘不染震惊了。

  “我家从来没这么干净过。”她说,“我弟弟把所有的东西到处乱扔。”

  她开始谈论她的弟弟,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她弟弟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玩的游戏,喜欢看的漫画书。家属院里放露天电影,她抱着她弟弟去看,弟弟被音响吓哭了,她又把他一路抱回去。他捣乱,她整理,吵吵嚷嚷,一地鸡毛。上高中之后,花姐去住校,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开始弟弟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跟她聊学校的事,说一说喜欢哪个女生,不喜欢哪位老师,他对姐姐说的话比对父母说的多得多。花姐高考的前一天,弟弟来学校看她,给她带了一大包零食……现在弟弟也念大学了。婷婷截住她的话头,你怎么一直说你弟弟啊?

  花姐脸红了,跟婷婷在一起,她不好意思谈论自己,她说话很少用“我”来开头,仿佛一谈到自己,就控制不住地要泄密,在婷婷面前泄密。

  在家的时候,花姐和弟弟总是喋喋不休,讨论或者争吵,她以为亲密的家人就是这个样子,直到遇到婷婷,婷婷平常的话很少,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用说那么多。起初花姐以为她太冷淡,后来渐渐适应了,有了默契,一起少言寡语也很舒适。她们常常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言不发地度过整个晚上。

  火锅汤越煮越浓,花姐忍不住盛出一碗喝,婷婷告诉她这个汤很不健康。花姐从不在意这些。两个人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都完全相反,却相处和谐。火锅汤要不要喝,空调要不要整夜地开,花要早上浇还是下午浇,要不要再来一罐啤酒,能不能在床上吃东西……她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温柔而有些疲惫地面对彼此,渐渐习惯了不再为小事争论。

  动画片播了一集又一集,都看过好几遍了,小猪佩奇的故事,桃子永远也看不腻。花姐往火锅里面最后下了一把挂面,本来她们打算吃完火锅,出去看一场电影的零点首映,但是桃子来了,按以往的经验,她妈妈很晚才会来接她,带着红肿的眼睛,顺便数落女儿几句。桃子不愿意回家,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在别人家过夜就像一场奇异的冒险,尤其是婷婷的家,是她向往的那种女孩子的房间,像动画片里一样,可爱的猫咪,柔雅的色调,餐桌和茶几上都铺了蓝色的小格子桌布,沙发上盖着乳白色的罩巾,婷婷尽力地使这个家看起来像家居杂志里的样子,塑料花盆外面套着浅黄色的小泥盆,原色软木做的茶杯垫。她四处搜罗自己喜欢的小物件,像只小鸟似的一点点填满自己的家,花姐第一次来就被满目清新的女性气息迷住了——从前她睡觉的枕头边上,常常扔着她弟弟的臭袜子,漫画书和篮球一起散落在地上。

  这是一个堆满了形容词的房间。花姐每周过来两三次,做饭,吃饭,一个喝啤酒,一个喝果汁,一起看电影。第一次在这里遇见桃子,花姐教她玩翻绳的游戏,一截毛线绳绕在两只手上,翻出各种花样,桃子的手指细巧,笑起来露出门牙的缺口。

  “这么早就换牙了?真棒。”花姐说。

  “摔掉了。”桃子说,“妈妈说新牙会长出来。”

  “怎么摔的?好惨。”花姐问。

  “磕在我们家的电视柜上面。有一个尖角。”桃子说。

  婷婷给她们端来水果,花姐又陪桃子下跳棋,每一局都故意输,让桃子耍赖,桃子每次跳出一条长长的曲折的路线,就开心地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婷婷则喜欢给桃子梳头发,编辫子,有一次在桃子头顶上盘出一个桃心形的麻花辫,非常别致好看。花姐从来没有蓄过长发,看见她的手艺,就说自己也要留长头发。

  后来,她的头发已经过肩了。桃子的新门牙一直没有长出来,她父母依旧经常吵架,对桃子来说,婷婷阿姨家像一个美妙的花园。花花阿姨不在的时候,婷婷阿姨会陪她看动画片,或者教她背古诗,写月亮的,写花的,写雪的,写鹦鹉和美人的,字句她不太懂,相互照应的音节像在做游戏,押中的韵脚就是猜中的谜底。婷婷阿姨还会织东西,桃子着迷地看着她织长长的彩色毛围脖儿,看着花花阿姨终于戴上了那个毛茸茸的围脖儿。

  花花阿姨会玩的游戏就更多了,象棋、扑克、跳棋、翻绳或者捉迷藏。桃子喜欢藏在床底下,每次都藏在同样的位置,而花姐每次都假装找不到,翻遍其他每个小角落,直到桃子自己哈哈笑着爬出来。

  那些温存的夜晚像一摞圆润的白瓷盘子,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整齐地码放在桃子的记忆中,于是她常做梦,梦见那些甜美和温柔。房子倒塌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惊醒。

  三

  李思进从地铁口走出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他撑起一把湿淋淋的伞,慢悠悠地往回走。即便下雨,也不用急着回去。儿子去上大学之后,他们的生活节奏一下子放缓了,从前要围着儿子转,现在儿子不在家,剩下他和爱生两个人。爱生最近脾气阴晴不定,他劝她去医院看看,结果把她惹得更生气了。

  她的情绪不像年轻时,来得快,去得也快,吵一架很快和好,而变成了一种低沉的、绵延起伏的怨气,一座怨气之山。爱生下班比他早,一般都是她做晚饭。前不久,一天晚上,两个人正在吃饭,她突然对李思进说:“明天开始你做饭吧。”

  “为什么?”李思进觉得很诧异。

  “我做飯做了几十年。”她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不想进厨房了。一进去就头疼,心烦。”

  他一时错愕。在他看来,爱生爱做家务,非常喜欢厨房。她喜欢买厨具,漂亮的锅铲,外形奇怪的烧水壶,很贵的铸铁锅,冰箱上盖着平整的钩花罩子,拉得平平整整,窗台上一排小盆绿植。怎么看都是热爱生活的贤惠女人。

  “你最近怎么了?”李思进问,“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更年期的毛病。”

  这句话惹怒了她,她站起来走进卧室,把门一关。李思进对着饭桌发呆,这个女人他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了,总是没事找事。他把餐桌收拾干净,洗了碗,沏上一壶茶。电视开着,电视总得开着,不然家里就显得特别冷清,需要增加一点儿声音。

  自从儿子上学走后,虽然没有说什么,他就很有默契地搬去儿子的卧室了,两居室,两个人一人一间,室友似的,正好,两个人都舒服宽敞。爱生睡眠不好,晚上困得早,夜里常醒,现在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半夜躺在床上看电视剧,看综艺节目,不用怕有光亮会影响身边的人。困了她就把手机一扔,接着睡。

  李思进回到家,把雨伞撑在地板上晾着。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打算随便弄弄,爱生发微信说晚上要加班,不回家吃饭—— 那就更简单了。他煮了一盘速冻饺子,就在厨房里站着吃完。看看外面雨也停了,推开窗户,晚上空气清新,想下楼走走。他在一楼的便利店里买了烟,跟老刘聊了几句,除了收房租,老刘平时还负责清扫楼道,很和气的一个人。

  两个人到外面抽烟,老刘说他今天肩背特别难受,好像被什么东西抓着往上提,紧巴巴的。李思进告诉他附近有家按摩馆不错,点3号技师,手法很好。老刘说明天再去,今天晚上想早点儿睡觉。一提到她,李思进自己倒有点儿想去了。

  老刘抽完烟就回去了,平常他睡在一楼的一间小屋里。李思进独自走到按摩店,3号正在忙。他进去打了个招呼,3号对他笑笑,说后面还有客人预约,让他明天再来,明天晚上给他留个时间。

  除了他和3号,没人知道他们原是初中同学,中年相逢,十分感慨。李思进在她这里充了会员卡,没事就过来按一按,聊聊天,是生活中的调剂,或者一味调料。3號离了婚,女儿也工作了,用她的话说,现在就是这辈子最自由的时候,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社保她自己交,再过几年就可以领退休金了。

  她的手指力透肌肉,澎湃而不失温柔的力量如波浪般奔涌,又疼又轻松,经她一按,身体像清扫过的房间那样焕然一新。他伸展四肢来享受这清新,就像躺在爱生刚刚整理过的床铺上一样。爱生,这名字就像从海底打捞上来的一件古物,披满了淤泥、藻类和锈迹,此爱生非彼爱生了,她从一个爱笑的年轻姑娘变成了一只行走的火药桶,李思进觉得唯有自己始终如一。3号技师要他转过身来,脸朝上,开始一寸寸地揉捏他的胳膊。

  爱生表态之后,果然不再做晚饭了。一开始李思进很生气,就在外面餐馆吃完了再回来,爱生也是一样,她在外面吃完晚饭,逛逛街或者看场电影,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儿不正常的样子,好像家里没人做晚饭是古往今来天经地义的事情。李思进指责她,她的理由只有一个,我给你们做了几十年的晚饭,现在儿子离家了,该轮到你了吧。

  不得已,他开始学着做点儿简单的东西,煮面条、煮水饺、炒青菜、炒肉丝,一开始只买现成加工好的肉丝,后来自己也会切了,刀工还算过得去。渐渐地花样越来越多,厨艺水平很快超越了爱生,厨房的样子也渐渐地变了。他把随手用的东西都摆在台面上,并在窗台上摆一盘蒜,加一层浅浅的清水,种出蒜苗,还买了两盆随手掐下来就能吃的小红辣椒。到处乱糟糟的,但是他觉得很方便,甚至爱生实在看不下去,要动手收拾厨房的时候,还被他拦住了。

  他钻研菜谱,手机里下了好几个跟做饭有关的App,讲究码盘的色调搭配,要有红有绿,有素有荤,从这件事里发现无穷的乐趣,简直人生第二春。饭菜做好了,摆在桌子上,等爱生回家的工夫,他就拍张照片,发给3号技师。在他的通讯录里,她也叫“3号”,一个冷冰冰的工作号码。

  “什么时候能尝尝你做的饭。”3号说,转到另一侧,开始捏另一条胳膊。

  “你不忙的时候。”

  “我白天都不忙。”

  “白天我上班,你哪天想来,我就请个假。我们单位管得松。”他快退休了,领导对他睁只眼闭只眼。3号说得对,现在就是人生最自由的时候。“下周四吧。下周四是你生日吧?23号,我记着。”

  3号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两个人默默无语了很久,记忆在呼啸。说好了,下周四,他要请一天假,邀请3号到他家来吃午饭。她上午来了,留到下午才走。当天晚上,地震就发生了。

  秀泽生小孩的那年,流行用食品给孩子起小名,小饼干、小苹果、小糯米、小木耳,她管女儿叫“桃子”,桃子又香又软,抱在手里,像抱着一小朵云彩。桃子的奶奶从老家过来帮忙,老太太脾气很好,人也非常勤快利索,在外人看来,是一位挑不出毛病的好婆婆。秀泽很感谢她,非常感谢,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别的话通通咽回肚子里。

  休产假的时候,除了给桃子喂奶、哄睡、洗澡、抱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秀泽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菜市场买菜。离家六公里,有一片很大的农贸市场,她坚持要去买菜,不让婆婆帮忙,骑一辆共享单车,去的时候轻轻松松,回来的时候车把上挂满了东西。

  天气好的时候,蹬上自行车,感觉像回到了上学的时候。有时候,她故意绕远路,骑进路边的浓荫,像钻进一床清凉的薄被。她时常骑到人行道上,对着行人放肆地按铃,然后从他们身边疾冲过去。遇到红灯,她会老老实实地等,但是如果没有汽车经过,她也会无所谓地快速闯过。扎进另一段树荫。

  自行车骑着轻巧,秀泽心里涌起一阵欢快的节奏,轮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把阳光都卷进来了,卷进滚动的车轴,让它发出咯啦咯啦的笑声,秀泽短暂地忘记了桃子桃子爸爸、桃子奶奶、桃子的早教老师——不停地发微信劝她再买一个优惠的大课包,本月特惠,过时不候。她考虑了几天,还是付了款。

  骑自行车的时候,她把这些全都抛在脑后。菜市场越来越近了,她记得出门前奶奶告诉她要买什么,有几样东西,她已经想不起来了。管它呢,她想,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进菜市场,迎面一堆小山似的红灿灿的蜜桃、粗而长的青杧、玻璃球大小的紫葡萄,无穷无尽的色彩和甜美,李子的颜色那么端庄好看,使她看了以后,很想去买一件李子色的毛衣。

  她买好几种水果,再去买带鱼和青菜,带鱼是为了下奶,青菜是为了餐桌上不得不有点儿绿色,她从小就不爱吃青菜。还有奶奶要买的东西,什么来着?秀泽想不起来了,她在市场里逛了一圈儿,在一排胖头鱼的鱼头前面停下来,那鱼头被砍下来不久,鱼鳃还在微微颤动。她看着那鱼,鱼也看着她,眼神交汇。她让卖家称了一只鱼头。

  回家的路上,她照常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重物,没有刚才那么灵活。骑着骑着,她突然觉得左边的袋子里有东西在动,她以为是自己的膝盖不小心碰到的,于是将袋子的位置挪了一下,可是在拐一个弯的时候,那个袋子里又有东西在动,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想,可能是那个鱼头,神经反射,过一会儿就不动了,于是没有理它。到了家,她走到楼门前,才突然想起桃子奶奶要买的东西,是南瓜和苹果,给桃子做辅食用,她忘了个干净,只好去家附近的超市买,可两样都不怎么新鲜。

  她拎着几大袋食品回了家,一开门就听见桃子在哼哼唧唧地哭,她最擅长这种哭法,音量不大,气韵悠长,在不大的屋子里回荡。奶奶抱着孩子在屋里转悠,她是个小个子的老太太,圆脸,头发不多,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盘成核桃大的一个浓黑的发髻,头发十天一染。桃子奶奶不到六十岁,非常勤快爱干净。来的第一天,就把家里的边边角角都擦抹一遍,所有奶瓶用蒸锅蒸一遍,倒扣晾干码好,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就像吹过了一阵有魔法的风,所过之处,窗明几净,秩序井然。起初秀泽很是庆幸,有了这么好的帮手,奶奶平常话不多,家务活儿全包,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后来,秀泽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开始讨厌她,奶奶越好,手脚越利索,秀泽就控制不住地越讨厌她。

  希望她离开,希望她不要整天那么自在,笑眯眯的,秀泽一边暗暗地想,一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一天晚上,她忍不住跟程晖说:“让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你一个人不行,”程晖说,“你连饭都不会做。”

  “我可以学。”

  “别闹了,”他说,“连我都不想吃你做的饭。再说你下个月就要上班了。”

  待在整洁明亮的家里,她觉得自己一无用处,只能出去买菜。她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厨房,鱼头倒进水槽,一动不动,看来是死透了。她伸手触了一下鱼的脸,突然间它又急促地呼吸起来,她害怕地尖叫一声,奶奶走进来,问她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看见那个鱼头之后,奶奶笑了,又是那种轻轻的嘲笑。秀泽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滚上升,是产后抑郁吗?奶奶检查了她买的南瓜和苹果,说不新鲜,问秀泽是从哪里买的?秀泽说,就是从大市场买的呀。

  “不是吧,你看这两种袋子都不一样。”奶奶指着装南瓜和苹果的塑料袋说。“大市场用的不是这种袋子。”她把袋子翻过来,袋子上印着超市名字。

  秀泽脸红了,越来越红,她不说话了,默默走出了厨房,来到卧室,桃子刚刚睡着了,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脸的两边,嘴角挂着一滴晶莹的口水。

  她爬上床,睡在桃子旁边。奶奶推门进来,说:“你看,这袋子里还有超市的小票呢,还说是从大市场买的。说谎呀。”用的一种开玩笑的语气。秀泽一动不动,装睡着了。

  在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奶奶又对程晖说了一遍这件事,秀泽一语不发,尽快地吃完。程晖最后评论说:“你到哪儿买菜都行,不用撒谎,这么大的人了。”

  秀泽说:“我忘了,到楼下才想起来。”

  “家务都不用你干,就买菜这点儿事都记不全。一孕傻三年。”程晖评论道。

  睡前,秀泽洗完澡,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怀孕到后期的时候,有人说她鼻子变大了,脸变宽了,变得斑斑点点,这些她从镜子里都看得清清楚楚,被别人指出来的时候,还是一阵瑟缩,好像自己有碍了观瞻。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件移动的公共展览品,进公司不到半年就怀孕,领导没说什么,她自己都觉得惭愧。可那真的只是意外呀。

  她伸手拂抹镜面上的雾气,看着自己的脸从中一点点显现出来,脸还是宽的,鼻頭也没有缩小,湿头发一绺绺地披在肩上,显得稀稀拉拉。奶奶的脚步声靠近了,又走远了,秀泽第一百次下决心要让奶奶回老家,不管奶奶有多好,能帮多少忙。她必须走。

  奶奶在秀泽家里一直住到桃子三岁。桃子刚满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奶奶在做饭,桃子在客厅里不小心摔倒了,磕在电视柜的尖角上。出事后,奶奶独自回了老家,跟儿子和儿媳再也没见过面。

  秀泽变得暴躁,摔东西,骂人,尤其是对桃子的奶奶。

  他们气势汹汹,泪水涟涟,仿佛不如此就没办法继续过下去,整座楼都知道他们家爱吵架,一吵起来惊天动地,没完没了。每逢此时,婷婷就会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抱着玩具猴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门外。桃子可爱无边,像活在电影里的天使般的小女孩。

  五

  外面的天空夹在似亮非亮之间,昏暗中夹杂着一缕天光,渐渐地开始有了一些声响,有组织的救援开始了。猫轻轻地叫了几声,转身回到黑暗中,凭着本能,它找到那间唯一保存完好的房间,小女孩还在安静地睡觉,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水面上浮着一层灰尘。

  猫低下头去喝水,喝个不停,却越喝越渴,仿佛这水是火焰烧成的。杯子空了,它觉得浑身里外都要沸腾了,不由得焦躁起来,纵身跳上跳下,最后来到床上,挨着小女孩的身体躺卧下来。它感到一阵奇异的清凉,小女孩身上散发着一种安宁的气息,猫忍不住用额头贴上她露在睡衣外面的细弱的手腕。渐渐地猫也睡着了,等它醒来时,小女孩正把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皮毛,就像她平常做的那样。在婷婷阿姨家,桃子最喜欢跟猫一起玩。

  猫爪子轻轻钩住她的睡衣,在轻薄的纱布上留下看不清的小洞。桃子轻轻拍打它,让它不要伸出指甲。她在它耳边咕哝着说着什么,它听不懂,只听得懂那种温柔的语调:不要害怕,一切都很好,比从前更好。

  桃子的爱抚让猫想起了它的主人,她们在哪里呢?桃子仿佛读懂了它的想法,她从容地下了床,穿上拖鞋,猫一下子认出了那双粉色的拖鞋,是婷婷专门给桃子准备的——桃子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匆匆忙忙地忘记穿鞋,光着脚。

  “走,咱们去找婷婷阿姨和花花阿姨。”桃子边走边说,猫老实地跟在她身后。她轻巧地穿行在阴暗的废墟之中,熟悉得仿佛这里是自己的老家。她灵活得像个虚飘的影子,哪儿都阻挡不了她,哪儿都伤不了她。她的家,她的游乐场,她的天堂。

  她们经过那个被压在混凝土下面的中年男人,他不再说话了,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上方,爱生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念,“740923”“740923”,怕自己忘记似的,那是一个没有名字只有数字代号的女人的生日。他的存款都在里头。桃子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条极窄的缝隙,用猫都看不清的速度钻了过去,等它到跟前时,发现那宽度根本进不去。

  桃子在另一边呼唤它,“没事,挤过来就行了。”它试着把头伸进去,一点点地试探,缝隙随着它身体的前进而渐渐变宽,变明亮,甚至变得暖和起来。它弓身向前一跃,似乎又回到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声音和灯光。

  它看见桃子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她的玩具猴子,玩具猴子穿着牛仔背带裤,看上去有点儿脏了。婷婷走过来,说:“咱们帮小猴子洗个澡吧,再洗洗衣服。”桃子点点头,婷婷打了一盆水,放在地上,水里面泛着白色的洗衣液泡沫。

  “把它泡在里面。泡进水里,不要让它漂着。”

  猴子和它的牛仔裤分开了,都进了洗衣盆,桃子伸手去玩水,细腻的泡沫沾在她的手指尖上,花姐过来帮忙一起洗,她告诉桃子,怎么轻轻地揉搓,婷婷坐在沙发上,继续织那条长围脖儿。猫对那团巨大的毛线球着了迷,它用爪子轻轻一拨,毛线球就无声地滚落在地板上。毛衣针有规律地上下摆动,转圈,停止,再摆动,转圈,停止,像钟摆一样有着稳定的节奏。围巾的图案是完美的菱形花纹,没头没尾,无穷无尽,婷婷一开始织东西,就织得停不下手,仿佛身边的时间都随之缓慢下来。玩具猴子湿淋淋地出水,被轻轻地拧干,用毛巾包起来吸水,最后用吹风机吹回了蓬松。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呀?”帮小猴子穿背带裤的时候,花姐问。

  “它没有名字。”桃子说,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神情恍惚起来,眼神变得空荡荡的,仿佛落进了另一个世界。

  “给它起个名字嘛。”

  “我不知道,它没有名字。”她低声说,把玩具猴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我给它起个名字,好吗?”花姐说。

  桃子愣愣地望着花花阿姨,活泼爱笑的花花阿姨,安静温柔的婷婷阿姨,她们那么好,那么美,那么善良和气。她们只会爱,数不过来的爱,什么烦恼都没有。

  “不能随便起名字。”桃子说,“有了名字,就要永远照顾它。你们的猫都没有名字。我不行啊,我做不到啊——”

  “那就永远照顾它嘛。”花花说。猫猛地伸出前爪,踢了毛线球一下,它一下子滚到花花和桃子中间。

  婷婷抬起头来看着她们,说:“起了名字,它才是你的,不然不算数,谁都可以带走。”

  桃子一下子搂紧了玩具猴子。

  “我给婷婷阿姨起过一百个名字。”花姐笑眯眯地说。

  “那你怎么從来不叫?叫一遍让我听。”

  花姐果然开始列举,奇怪的名字,意义含混的昵称……越来越不像话了,婷婷红了脸,把脸埋进没织好的毛围脖儿里,闷住自己的笑声,脸上发烫,像熟透的虾。

  桃子听着听着也笑起来:“你给她起了这么多名字,就一百辈子也得在一起呀。”她看看怀里的玩具猴子,说:“就管你叫毛球吧。毛球?”玩具猴子一声不吭。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它误会了,以为叫的是自己,自己从此有了名字。与此同时,她们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响声,咯啦咯啦,好像拳击手上台前,用力活动自己的关节。她们侧耳听着,听见一道巨大的裂缝从遥远的地方奔袭而来,不由分说地割裂了所有。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所有人便湮没在漫天的灰尘里。

  最后一刻,毛球惊恐地从沙发扶手上跳下来,随即失控地坠落,落进一个深而黑的地方。起初它觉得是坠落,出于本能调整四肢落地的姿势,倏忽又觉得像在上升,在一个封闭的地方来回颠簸,像被关在一个瘪掉的皮球里,又像是在胎儿的胞衣里,那胞衣怎么也挣不破,它的四只脚伸不开,拢在胸前。它觉得到处黏糊糊的,一只眼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睁不开,透过眼皮它感受到一点儿光,半透明的红色,血的颜色,体液混合的颜色,拨弄它身体的手指甲的颜色。它是这一窝中最小最弱的一只,经验丰富的猫贩子一眼就看出这只小的品相不行,卖不上价钱,不过血统证书很容易造个假,其余就看它的命,看它将来会遇见什么样的主人。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辽京,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曾供职媒体。出版小说集《新婚之夜》、长篇小说《晚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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