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要微笑，不仅是在开心的时候”，广播中女主播甜美的嗓音传出这句话时，季小诗的心抽了一下。“记得，要坚持，不仅是在奋斗的时候”，季小诗连忙从床头的一堆杂书中捏出一个笔记本，若有其事的记下。顺便在末尾标上日期：2006年9月19日。
“今天是真正进入大学的第一天，要微笑哦。”季小诗双手合十，为自己祈祷，理一理漫过眉心的刘海，哼着小调带上门栓出门去。
走到公寓大厅，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立着一面大镜子。季小诗在五步开外的距离，扭一个漂亮的转身，潇洒而去。镜子中还残留着痕迹——瘦挑的身影，高高的马尾。
第一周的课很轻松，大学里每天都过的好自在。季小诗尤其喜欢大大的阶梯教室，每次上课几百人密密麻麻，老师在上面眉飞色舞的开讲，她在底下嘻嘻哈哈的说小话。季小诗对自己说，辛苦了半生好容易盼得大学，逮着空了先好好乐呵两天，不管咋样，人要微笑嘛！
季小诗拖着两个暖壶去打水，正赶上高峰期，看见水房里人头攒动，一下子急了。“哎呀呀，怎么办呢，《巴黎恋人》要错过最精彩的部分了。”季小诗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扫描水龙头与人的密度。突然发现目标在拐角处，有一个空的水龙头，兴奋至极，赶忙提着暖壶挤进缝隙堆里，好容易挤到了目的地，急急地拧开龙头，坏坏的冷嘲爬上嘴角，真是有眼不识水龙头。“哗”的一声热气四溅，水龙头就像不听话的孩子乱使小性子，哭得稀里哗啦。季小诗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手也被溅到的热水烫的直疼。“怎么办呢，怎么关掉呢？”
“同学，让开点”，一个男性的声音脆生生响起。季小诗慌乱中后退了几步，怔怔看着男生用一根筷子把龙头拨弄回去，然后拧紧。季小诗长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男生转过头，盯着季小诗交握的双手问。季小诗猛地意识到一种撕扯的疼烧到心里。她双手缩进了袖口。
“没，没事的”
“没事就好”，男生拎起四个壶正欲走，突然转过身，像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个发旧的护腕，套在水龙头上。路过季小诗身边时，回头呶呶嘴，歪一歪脑袋，示意她看看墙，然后笑笑地走掉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羞死人，墙上贴着一张纸，赫然写着：此处龙头已坏，勿用。
二
“呀，不得了了，要迟到了”，季小诗一看表，八点十分了。蓝婷在刷她本来很短的睫毛。
“叫你起床你都不理，昨天晚上偷牛去了？”
“别说笑了，快说，哪个教室？”季小诗慌忙穿好衣服，连滚带爬下床，奔向洗漱台。
“401，我先走了。”蓝婷甩了甩长发，翩然而去。
季小诗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摸一块面包塞进嘴里，抓起书闪出宿舍。快啊，快啊，千万不要迟到啊。季小诗一路狂奔至教室门口，铃声掐着步伐响起。还好，刚刚赶上。季小诗惊魂甫定，提到头顶的心终于悬落。她饶有姿态的穿过过道，二百人的阶梯教室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幸好最后一排还有空位。季小诗在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五分钟后，季小诗才恢复了正常的心跳，正常的思维。“色彩搭配，邻近色，类似色，中差色，对比色，互补色”，这哪儿跟哪儿啊，季小诗听得云里雾里，她掏出眼镜仔细一看。完了，走错教室了。季小诗彻底崩溃了，心里直抱怨，怎么进教室也不看一下门牌号，进了教室应该看下人都长什么样啊，真该把《神探柯南》千刀万剐了，怎么会那么好看，这下惨了，起床晚了，教室走错了，旷一节课没有平时分了。季小诗索性一平伸，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反正错了也就错了，大不了算逃课一节。
“喂，同学，我们好像见过。”隔一个空位，有个男生扭过头低声问季小诗。季小诗弯下腰，趴在桌子转过头，那个人真的很熟呢，在哪里，哪里见过呢？
“两周前，水房里我们见过的。”男生继续说到，季小诗幡然忆起，原来他就是那个帮自己关住水龙头的男生。
“我想起来了，是你啊，你好！”季小诗礼貌性的问候，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丢人的龙头事件，偏偏今天发生倒霉事件时又遇到他了。真的丢死人啦，季小诗满腹的羞愧无以言表。
“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季小诗简直快抓狂了，恨不得找个地缝死都不出来，被他一语中的，季小诗绝不肯让白白的面子被踩得乌黑。
“每有，我是来听课的。”季小诗自认为将他一军，扳回一局。
“哦，你还挺认真。”男生回过头继续听课，季小诗心里颇有安慰，总算没被识破，有点美滋滋的。
“喂，上次谢谢你了。”
“哦，不用。”
“我很好奇，你吃饭都自带筷子吗？”
“什么？”男生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上次你用一根筷子关住了水龙头。”
“哦，那是我的画笔。”
季小诗的心都快跌到脚后跟了，她能感到自己的脸已经红的像一只熟透的番茄。她现在只想，绝不说话，打死都不说话了。
“下课请你吃饭，不要拒绝哦，番茄小美女。李寓泽。”男生递过来一张纸条。
三
自从认识李寓泽后，季小诗每天的生活都变得丰富多彩了。每个周末陪李寓泽到南山写生，有时他会约一大帮朋友爬山，野炊，骑单车绕环山公路飞驰。每次骑车，季小诗拒绝自己骑单车，她说不喜欢运动，脂肪消耗完了变成一把干柴就没人要了。李寓泽就成为她逃避骑单车的最佳理由了，他总会甩给她画夹，将她推到后座上，说：我载的是一幅画，画上有个猪背着一个画夹。
李寓泽上大二，学美工。这跟季小诗学计算机大相径庭。季小诗喜欢文学，热爱文艺，她骨子里诗意的天性让她热衷于接触一切有浪漫气息的事物，比如李寓泽，比如文字，比如诗画比赛。
春暖花开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场诗画比赛。这个消息对于爱画画的李寓泽和喜欢文字的季小诗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季小诗握着宣传单兴冲冲地跑去找李寓泽，然而画室、宿舍、教室都没有李寓泽的身影。他的电话也不在服务区，那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季小诗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将电话拨到阿布那里。阿布是李寓泽的铁哥们，呆头呆脑的很可爱，经常被季小诗“欺负”，被李寓泽以哥哥之名欺负惯了，小诗气不能出，干脆将阿布当成李寓泽，狠狠地拿他出气。阿布常常因左边是哥们。右边是妹妹而自甘受冤。
“阿布，李寓泽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噢，他哦，回老家了。”阿布懒懒地打着哈欠，慢悠悠回答。
“回老家干嘛啊？”季小诗追问。
“哦，结婚去了。”阿布拖着绵绵的声音。
“结你个头，死阿布。”季小诗恨恨地挂了电话，向操场大步走去。
第二天傍晚，季小诗在嘈杂的食堂里接到李寓泽的电话。
“你在哪儿啊，快出来。”李寓泽急急地问小诗。
季小诗被周围的聒噪声音吵得听不清楚，跑到阳台上，听清了李寓泽的声音。
“李寓泽，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找你呢。”
“别多问了，快下来，我在宿舍楼下等你。”说完，李寓泽就挂掉电话，季小诗被弄得莫名其妙。平时也没见他这么急，有什么事呢？季小诗犯嘀咕，不过真的很想见到他呢。
“这么急的，我有事要告诉你呢。”
“你先别说，你的事肯定没有我的事急。”李寓泽诡异笑着，搅得小诗有点难为情。
“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李寓泽拿出身后的两个塑料袋。
“哇，白斩鸡。”
“还有呢。”
“天呐，孔明灯。”
四
白斩鸡和孔明灯将季小诗收拢的服服帖帖，季小诗现在心甘情愿跟着李寓泽跑龙套。自从李寓泽决定和季小诗一同参加诗画比赛，他们几乎天天探讨参赛作品，可是一开始在选题上就出现了很大分歧。小诗以情感为主题，李寓泽以花鸟虫鱼的自然为主打。最后，他们决定，季小诗先写一些不同风格不同主题的诗，选出最精美的一首，李寓泽再配上相应的画作，两人一拍即合。季小诗开始昼夜构思，苦心创作。
一周后，季小诗拿出七首诗，分别为：《岁寒三友》、《月上柳梢》、《烟雨周庄》、《乱世歌行》、《捕捉幸福》、《雪地落星》、《如水如山》、《一枝不染》。
李寓泽看到七首诗，逐一读来。翻到最后，猛地为一个题目微微颤动。《一枝不染》。多么诗性禅意的一个字眼。文字里浸满了不染的情与义，如果作者没有倾注细腻入骨的情感，绝不可能将浓化不开的意境浮于文字之上。李寓泽抚住小诗的双肩，前后晃动的肩膀一如他脸上灿烂俊逸的微笑，紧紧吸附着某个人的心。
“小诗，你太棒了，你的诗和情足以动人心魄。”
李寓泽开始了漫长的创作。两周后，季小诗的手机屏幕终于显示出久违的熟悉号码。他唤她到画室，季小诗触电般呆掉，瞬间惊喜。她站在画板的前面，李寓泽轻轻掀开画布。空气凝滞，女生张圆了嘴巴，一如评委们见到这幅画时的震撼。
只画花鸟虫鱼的李寓泽居然会画油画，而且还是一幅古典油画。所有人都在称赞诗画比赛第一名的李寓泽的那幅《一枝不染》，当然也附带感叹一下季小诗的那首清丽之作。
周末，他们相约一起去春游庆贺比赛大获全胜。李寓泽骑单车载着季小诗，男生扯着嗓子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惹的女生咯咯发笑。寓泽对小诗说：
“我给你唱首《小情歌》。”小诗轻轻地，轻轻地答了一句“嗯”。李寓泽七拐八扭的旋律怎么就歪歪斜斜撞进了小诗的耳膜。贴着他的后背，棉布的格子衬衣，偷偷脸红。
他们在一片油菜花的地方停下。小诗高兴极了，陇起双手大声喊：油菜花，油菜花，我喜欢油菜花。男生看着女生向油菜花奔跑，眼角有些湿润。拿出相机，趁女生不注意，拍下油菜花里的女孩。
男生带女生去吃串串香，五毛钱一串，各种各样的吃食串在竹签上，放进滚烫的汤水里熟透后，洒一点胡椒粉或淋一层芝麻酱，就成为无敌的美味了。李寓泽和季小诗靠在一根石柱上看星星，他给她讲星座的故事，阿波罗和达芙妮的爱情故事。
“如果现在有一盏孔明灯，我会许下愿望……”季小诗心里默默说。
季小诗觉得，她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李寓泽送她到公寓门口的时候，说再见时轻轻抱了她，只是肩膀挨着肩膀的触碰，却让小诗的心狂跳不已。他当她是妹妹还是……小诗不想了，因为在梦里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五
那次和李寓泽一起出游后，李寓泽就再也没有给季小诗打过电话。季小诗每天焦急等待他的电话，又担心他出了什么状况。小诗试探着给李寓泽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铃响了好久才有人接，
“你在吗？”小诗问到。
“我现在很忙，改天说啊。”李寓泽掐断了电话。季小诗呆呆地握着听筒，脑子一片空白。之后，季小诗照旧笑嘻嘻地给李寓泽打电话，但李寓泽每次都以忙啊，上课，去图书馆等等为理由，不出三句话挂掉电话。季小诗终于受不了李寓泽突如其来的变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季小诗决定找到李寓泽当面问清楚。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李寓泽碰见了季小诗，季小诗大步走上前，说得和他好好谈谈。李寓泽随她去了空旷的操场。
“你在躲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哪有不接，每次都接的啊。”李寓泽理直气壮地说，季小诗一股脑气全冲上头了。
“一接电话就说忙，不到三句就挂掉，这是接电话吗？”
“那你想怎样？”李寓泽话一出，季小诗当即火冒三丈，恨他的不领情，怨他这么不解人意，她怀着一片热气腾腾的心去找他，她心里天天挂念，惦记着他，而他却如此漠视她的感受。浅淡的言辞一瞬间抹掉了以往的一切。
季小诗咬紧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低地咬出几个字，
“李寓泽，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挺好的，就是——”李寓泽把他不屑的眼神终于有所聚集。
“就是什么？”小诗迫切希望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一丝安慰。
“我有女朋友了，所以，以后可能不能经常陪你了，我不想让她误会。请你谅解。”说完，李寓泽勾一勾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话已至此，再笨的女生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小诗是聪明的女生，她的敏感和脆弱绝不肯让别人发现一丝痕迹。
“真有你的，有了嫂子就忘了哥们啊。那么，恭喜你了。我还有事，再见喽。”小诗勾起一个大大的嘴角，向李寓泽摆摆手，笑呵呵地转身走远。李寓泽的身影凝滞在小诗的最后一个尾音。他不明白，小诗的微笑其实是眼泪的前奏，他要她怎么明白，是爱情还是友情呢。樱花溺在春天里了。
六
之后，季小诗在大学里度过了平静而充实的三年。三年后，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校园。一个陌生的电话如约而至，是阿布。阿布不是一个人回学校的，还带着一大包东西。
“小诗，我这次来是受李寓泽之托。”
寓泽，李寓泽。这个名字好久都没有在耳畔响起了。除了心里烂熟的三个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第二个异同的声音发出这三个音了。最后一次，对，最后一次见李寓泽并和他说话也是在一年前了。那时他毕业即将离校，他给她打电话，说和他一起说顿散伙饭。季小诗嘴上还是气的，可心里感动至极。她披了长发，穿了不常穿的白棉裙子。这顿饭，她期待了很久。她希望他可以喝得酩酊大醉，希望他发酒疯把所有的话全涌出来，希望他说出真心话中有一巨是他喜欢她，她不再奢求什么，只想听到一句他的真心话。
然而，李寓泽平静的像个绅士。她亦是不冷不淡的淑女。当众人觥筹交错，抱头痛哭离别惜情时，只有他们安静地喝酒，平静地道别，季小诗突然明白了，这场游戏，她一个人沉溺了三年。她嘲笑自己的愚笨和木讷，他是开往春天的地铁，她不过是地铁停驻的驿站，他怎么会在意，她这场路过的风景。
她交了男友。大四时，她接受了曾经高中同学的追求。他是细致、体贴的人，他比她的爱多一点。当小诗决定和他牵手时，她已经将三年中日思夜想的身影驱逐出去。
“小诗，寓泽要结婚了。”阿布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石头般砸破了她的一湖秋水，天翻地覆，水天混沌，一片昏暗。
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早已出走的身影顷刻搅乱了她所有的记忆。他不是早该与我无关的么？
“唔”小诗半天应了一声。
“其实李寓泽他骗了你，你知道么，他骗了你。”李寓泽骗了自己，怎么回事，小诗紧紧地盯着阿布。
“寓泽高中时交过一个女朋友，可是寓泽不喜欢她，只是出于怜惜才像哥哥一样照顾她。本来说好彼此考上大学就分手，然而女孩子复读两年还没有考上。寓泽矛盾极了，回家跟她摊牌，他不能再等她了，说要分手。结果一个月后，寓泽得到了女孩自杀的消息，虽然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女孩却威胁死都不会和李寓泽分手。寓泽没有办法，他不忍心看她消沉堕落。毕业后，回了它所在的县城。现在，他们快……”阿布止住了。
“他们快结婚了，是吧。是件好事啊。李寓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惜，对我不是。”小诗有些自嘲的笑笑。
“不，小诗，你不知道，李寓泽一直喜欢你，他因为爱你才离开你，没有人能读懂他心里的世界。”
没有人能读懂他心里的世界。一如他从来只画国画，却意外以油画获奖，他在孔明灯上写的“一定要幸福”却违背了当初的意愿，他讨厌学校里的文娱活动却唯独和她一起参加，他说了妹妹要嫁给哥哥却冷眼漠视她，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喝醉酒撒酒疯却自始至终谦谦君子一人，他明明心里有泪却总是阳光灿烂。
“这是寓泽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阿布递给小诗一包东西。拆开的瞬间，泪水滂沱，湿了整个大学时代。
《油菜花的女孩》——三张照片，一个女孩在黄灿灿的油菜花里呐喊、大笑、凝视。
《一枝不染》——古代的女子，伫立水畔，一枝黄色的野山菊，兀自开放。她的面前，一波碧水，泛出一幅戍边烽火，硝烟战场，一个士兵在黄沙战场上苦苦挣扎，匍匐前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