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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员200人后,他为何把自己也裁了?互联网HR自曝裁员内幕

开刀

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的HR柯文,裁掉两百人后,把自己也裁掉了。

一开始,他想要撂挑子,但又想公司的确是撑不住了,欠了很多钱,这次是“剔骨求生”。他说服自己做事要有始有终,对自己的上司说:“这事我给你干,只是为了公司考虑。”

“做完就离开。”柯文想,“这种事情绝对不应该成为我的业绩”。

包括柯文在内的5个HR,要开掉两百多人,时间紧、任务重,赔偿的钱还没到位。

他最先开刀的是一批试用期员工。在办公室里,柯文对着刚进来不久的员工,语气平稳:“公司这个状况,你也看得到,确实快不行了,工资给你多发一两周,你利用这个时间找找下家吧。”为了提高效率,他们有时候不介意采取一些不太合规的手段来给对方施压,比如,“如果你不同意签,我们会给你发不胜任通知”。做HR多年,柯文知道,试用期员工是最容易受欺负的,因为违法成本低。

多数人在听到柯文这番话后,会安静地接受,即使得不到任何赔偿。也有员工来闹,每天去办公室,举着手机录像着说:“今天是2019年x月x号,早上8点我来到公司上班”。

柯文猜到这应该是律师支的招,为了保证到诉讼阶段,员工可以根据这些资料,索要这段时间的工资。为了不浪费时间走劳动仲裁或诉讼,柯文他们协调了一部分赔偿金。

黎云就是在6个月的试用期内被优化的。2019年11月,她所在的一家互联网的HR跟她说,部门合并,岗位没那么多了。公司没给她任何赔偿,只私下许诺,以后会给她活儿做。

裁员时,可能被当做软柿子来捏的,还有怀孕女员工。陶月是2019年最后一天接到被裁电话的,那时候她生下孩子才十几天。HR在电话里说,新股东入资,公司发展方向有变化,“你在裁员名单里”。对方给她2个小时考虑,并明示道,如果不能当场决定,离职证明就会写得不好看。

陶月很意外,裁员怎么会开自己这种三期(孕期、产期、哺乳期)特殊员工?不过,她又觉得这并不奇怪。尽管违法成本高,很多公司仍不愿意宽待这些没法996、工作量落一大截的员工。陶月曾经工作的一家电商公司,把孕妇的绩效考核定为末等,已经是全公司的默契,“孕妇的工作强度肯定没其他人高,大家都加班到晚上12点,你总缺席,那末位不给孕妇给谁?”众所周知,绩效不合格,是很多公司优化员工的重要依据。

陶月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有些愤怒。她觉得自己作为孕期员工,公司没有给她任何情感上的照顾。她没在2个小时内做出决定,也不怕HR的威胁。

但她还是妥协了。架不住公司拿钱砸,给到她2N的赔偿,近12个月的工资,至少让她没那么抵触。更何况,公司这两年一直在找资金,之前已经 “结构优化”了一批员工,士气也远不如之前。咖啡机和员工生日会没了,下午茶从每天改到每周又改成每月。陶月早就开始考虑离职了,安慰自己这次时机也正好,可以休息半年再找工作。

交锋

裁在公司地位更高的老员工,就要谨慎很多,因为违法成本也大。

因为裁员次数多了,很多人更有经验和准备了。有的员工走进来,装作很平常的神色,把手机反扣在桌子上,听完柯文陈述的几套裁员赔偿的选择后,他会要求N+1或是2N的赔偿。

他们张口都是劳动法,问他:“你这样做,是不是合法的?劳动法是这么规定的吗?”柯文知道对方边套话边录音,他当然也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

员工的自我保护意识是在跟老板以及HR的周旋中与日俱增的。大部分人不会跟公司“来真的”,比如走法律程序,因为无论是时间、精力还是职场强弱力量对比,员工都像胳膊,拧不过公司那条大腿。柯文这些HR们,正是抓住员工们的弱势,在谈判时占据高点。

也有人不服气,跟公司叫板。2019年9月,陈鹏被裁员后,他经历了劳动仲裁。

做软件开发的陈鹏,觉得自己之所以被裁员,是因为举报老板拖欠工资。那是山西某地级市的小互联网公司,总共20来人,陈鹏进公司2个多月,只发了半个月工资。他也问过老板,老板总是说过两天发。

这不得不让陈鹏想起自己之前的遭遇,也是在创业公司,老板拖欠着工资说过几天发,陈鹏抱着不惹事的心态等着,最后生生拖了一个月,钱没见着,连团队也直接解散了。

犹豫了一个多星期,陈鹏还尝试叫上同事跟他一起去劳动部门举报老板欠薪,但没人敢答应,甚至还有人嘱咐他,去了劳动局,也帮忙问一嘴,能不能把自己的工资也讨来。

陈鹏最后还是一个人去了劳动局。过了3天,老板给陈鹏发了1个月的工资,对他说,收拾东西,明天回家,“不服就再去劳动局告我”。 “行。”陈鹏回答。

于是,陈鹏申请了劳动仲裁。坐在仲裁庭上,他开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前老板准备了5页纸,密密麻麻地陈述着他的“错误”:上班经常迟到早退;某个客户对他做出的系统不满意,给客户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精神损失,给公司带来了很大的财产损失;上班时候消极怠工,带坏办公室风气,给公司收入带来重大影响……

陈鹏目瞪口呆,仿佛公司不好全是他的错。他懊悔自己的仲裁申请书写得太草率,还没写满一页纸,在仲裁理由上只简单提及,自己因为举报老板不发工资而被开除。

显然,他把劳动仲裁想得太简单,也没有做更多的准备,被老板批得灰头土脸。他觉得有点懵,只好撤销仲裁,在调解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忙活了一个多月的劳动仲裁,就这样草草收尾了。

全公司的敌人

第一拨裁员时,柯文还能够顾及到家庭有特殊状况的人,比如有家人生病或是夫妻双方都是公司员工的,会主动避开。可到后来,公司自身难保,更别说照顾员工了。

裁员中,柯文几度差点情绪崩溃。柯文曾经裁掉一个关系很好的同事,对方失业后,有一天回公司拉着他一聊就是3个小时。在公司的楼梯间,没人去的角落里,他边聊边哭。

这个同事是在上海打拼的外地人,面对岳父岳母,他还得一直装作自己还有工作,每天早起出门,在外头找个咖啡馆待一天,挨到晚上下班时间才能回家。柯文听着心有戚戚,他同样也是在大城市奔波的中年人。他打算在背景调查的时候,为那个同事多说好话。

作为裁员的执行者,柯文跟周围同事的关系变得尴尬。有同事被裁掉后,离职聚餐时也叫上了柯文。还在职的同事跟他开玩笑,“什么时候轮到我,赶紧的。”柯文借着酒劲,泪流不止。

“挺难受的,大家其实对我还挺好的。太难了。”经自己的手,柯文裁掉无所依仗的年轻人,也裁掉了焦虑的中年人,裁掉了朋友,连公司的CTO都被他裁掉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全公司的敌人。

裁最后一批人之前,柯文把自己的名字放了进去,其他HR也走了。柯文做完这件事,压力和歉疚瞬间少了很多。

他终于可以坦然地跟对方说:“你看,我已经签了,就要走了。你现在不签,后面就不是我负责的事情了。”

从头再来

裁员这段经历,让柯文对HR的工作增添了厌倦。他做事之外,无时无刻不还在想着要怎么做人。跟人说话,不得不斟酌,得说些真话拉近信任,但有些话得说虚的,“不能把底牌都打给对方看”。

他想自己这些年,劳动监察、劳动仲裁、劳动诉讼,都经历过。不做HR,他可以去考司法考试,转行做律师或是顾问,帮忙企业做裁员的风控,也可以帮助员工争取利益。他想,自己应该会比很多人要做得好。

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像柯文那样,经历过裁员之后,很快给自己的职场规划出一条新路。

被辞退后,陈鹏找工作一直磕磕绊绊。他每天都在刷招聘网站,基本上天天都有面试,有时候是一场,有时候三场。他所在的地级市不大,可以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外面跑整个白天。找到后来,他几乎把本地的IT公司跑了个遍,除了软件开发的职位,还去应聘过销售和课外班老师。

陈鹏很难碰到合适的公司。有的公司老板问他,你为什么从上家公司离职?他回答说,因为老板拖欠工资。面试的老板告诉他:“你不是真正热爱这个行业,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热爱这个行业的人,不过我们仍然考虑用你,薪资4000元不行,我们给你2500元。”陈鹏拒绝了,他觉得有些可笑。

待业那些天,家里人没有指责他,有时候会安慰他,别着急,慢慢找。这让陈鹏觉得自己似乎变得不优秀了,他之前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被夸赞。

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就找同样失业的同学出来聊天。朋友从事餐饮行业,也没有找到满意的机会。两个待业青年组成临时的“夸夸团”,朋友羡慕陈鹏有一技之长,陈鹏夸朋友吃得开,在哪里都可以找到机会。

失业者通常会对身边人的态度尤为敏感。黎云一度不敢接父亲的电话,怕家人觉得她过得委屈,而且怕触碰到失业这个话题——就在她来北京那一年,58岁的父亲也提前下岗了。她觉得父亲不容易,临到退休还得出去找活干。

直到黎云做足心理建设,失业一个多月后,主动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爸,我又失业了”。短短一年里,黎云接连两次经历被裁,都是被公司在年底 “优化”掉了。

黎云怕开头不说,之后就说不出口。爸爸明显愣了几秒:“怎么会?你不是才去几个月?”黎云只能说,“又是结构优化,走了很多人。”她怕父亲担心,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以后的打算上,“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想专心在北京准备找工作。”父亲劝她还是回家过年,但黎云不答应,她担心工作没着落,回去也不踏实。

连续经历失业,她觉得很多事情变得更加不确定。她也开始想,现在是不是该开始做些长远的打算,至少总结一下自己擅长做什么,能力的边界在哪?哪些事情会给自己带来价值感?

和很多人感受到的灰暗不同,也有人被裁后还透露着几分高兴。在一家P2P公司上班的李磊,眼看公司已经萎靡很久了,采购缩紧,停止招人,直到终于开始裁员。

“同事们都挺高兴的。”李磊表现出另类的乐观,“过年拿了N+1的红包,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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