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最有年味的记忆是除夕前一天的腊月二十九,给自己的母亲洗头净面洗脚。这项仪式一般由出嫁的女儿完成,没有女儿的,由儿子或儿媳完成,让母亲以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面貌迎接新春佳节,以祝福自己的母亲健康长寿。我最后一次给娘梳头洗脚定格在2008年2月5日,农历丁亥年腊月二十九,时光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十多个年头。
2008年春节是一个让我悲喜交加同时也是最尴尬的春节。在年终总结时,我因为在2007年工作成绩突出荣立了个人三等功,更为令人高兴的是上级领导批准我春节回家休假过年。回家过年对于一名现役军人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每当过年过节我所在武警部队一般都进入等级战备状态,要求在职在位,若没有特殊原因,回家过年有时连想也不敢想。
欣喜过后,我却左右为难起来,回家先回哪个家呢?一个家在山东,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弟;一个家在湖南,那里有我刚结婚两年多的妻子和刚刚出生不到一岁的女儿。两地相距1500多公里,而我所在部队在北京密云大山里,这个“三角形”的亲情让我很难割舍。
我打电话给父母,娘得知我可以回家过年时很高兴,但又很果断地对我说:“你还是先去湖南吧,她们娘俩在等着你,现在孩子太小,不能坐长途车,你过完年再绕道回老家来看一下就行,我们有你3个哥哥呢,咱家人多,不差你一个。”娘说的口气很果断,但我能隐隐地感觉到几丝无奈。
我托一个退役转业后在铁道部门工作的老战友代买了一张去长沙的T1火车卧票。在从基地去北京西站的班车上,我和我同单位宣传保卫科科长范新顺坐在一起,他问起我回家休假的事,问我回哪里?我毫不思索地回答说:“长沙。”他轻声“噢”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轻声说:“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太好,老人年纪大了,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了。”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在北京西站军人候车厅里,我默默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卧铺票,等待两个小时后就要检票进站登上南下的火车。脑海里却反复想着刚才范新顺科长那几句话,鬼使神差地突然站起来,冲到楼下售票处,在退票窗口将好不容易搞来的火车票退掉,售票员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我,反复问了我几遍真要把这张卧铺票退掉,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才将退票款递给我。
在不少疑惑的目光中,我匆匆逃出火车售票厅,赶往不远处的六里桥长途汽车站,排了2个多小时队,终于买了一张当天晚上23点始发去山东老家德州的长途汽车。
经过近6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我乘着黎明前的夜色,托着满身疲惫,终于站在家门前,急速地敲击着大门。父亲披着棉衣打开门,看到是我,欣喜地回头对炕头上的母亲说:“是小四回来了。”母亲半信半疑地欠起躺在枕头上的头,睁开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看清是我,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责怪着:“真的是我的小四回来了,不是让你去长沙过年吗?怎的又回咱山东这儿来了?”她努力地伸出右臂,想支起身来。我慌忙丢下行李,一下子扑到炕边,抓紧娘的手臂,将她瘦弱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大声喊着:“娘,娘,是我,是我,我想娘了。”
在与父亲母亲及哥哥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其实娘是昨天从市人民医院刚刚接回到家中,她糖尿病引发得了白内障,左眼已经看不见东西,做了白内障手术后,又患上了严重的肺积水,每天要让医生用针管把积液抽出来,在医院已经住了快两个月了。我责备父亲和兄长们为什么不把娘住院的真实情况告诉我,大哥说:“是咱娘坚决要求我们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你,说你在部队干的是保家卫国的国家大事,不能让你为家里的私事分心,她在你每次打电话都说自己很好,其实、其实她自己都是强忍着巨大的病痛说的,害怕让你听出来。”
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用手抽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得失声大哭起来,父亲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安慰道:“孩子,你娘这不没事了吗?已经好起来了吗,是她坚决要求出院的,她说无论如何不能在医院里过年。”
不知是否是我回来的缘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娘的精神状态很好,能下炕在屋门口坐着晒太阳,和我们一起说说话。我对娘说:“娘啊,明天就是除夕了,我给你梳梳头洗洗脚吧。”娘想要制止我,说:“你哥哥嫂子在医院刚给我洗过了,不用了吧。”我笑着说:“亲娘哎,你不是听邻居笑话你不会生,光生了四个秃小子,没生一个丫头,你老对人家讲,把老四当姑娘养吗?今天就让我这‘四丫头’给你洗头梳头洗脚。”
我让娘仰卧父亲的躺椅上,用脸盆端来半温半热的水放在娘的头下方的凳子上,我轻轻地将娘的头发浸在水里,用手撩着水,抚摸着刚刚68岁的娘的花白头发。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年轻时娘的身体很好很强壮,能扛好重好重的口袋,背很多很多的柴草,茂密的头发乌黑发亮,现在却稀疏花白,头皮上已经出现小面积斑秃。我小心地用木梳给娘梳理着头发,生怕将有限的头发梳下来,可木梳齿上还是挂满了脱落的头发。
给娘梳理洗完头发,我又打来开水,用凉水合冲到温度合适,给娘脱下袜子,用手将娘长满老茧的双脚放在温开水中,用力揉搓着,想把这双走了几十年乡村土路的脚上老茧化开。回想起娘在我小时侯脱着疲惫的双脚背着我走路,无数次为我们洗脚,眼泪禁不住滴落在水盆里。
给娘泡完脚,我又用指甲剪仔细地给她剪修着脚指甲,娘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竟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怕惊醒娘的睡梦,又怕娘的脚着凉,解开棉衣,像小时候娘经常对我做的那样,将她的双脚放在胸前怀里热捂着。
刚刚过完年的大年初二下午,娘就再次催促我赶快走:“四啊,过完年了,你要赶快去湖南长沙,你媳妇孩子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你呢,你放心,娘这里一切都好,等妞妞再大一点抱回来让我看看。”在娘的一再催促下,我才恋恋不舍地登上了南下长沙的列车。
到了长沙家中,和妻子女儿呆在一起还不到一天时间,凌晨三点多,突然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他支支吾吾地说:“老四,娘情况不好,你看不行赶快回来吧。”我当时一下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感到大事不妙。妻子也赶快给大嫂打电话,逼着她说出实情:“娘因为肺部积水严重,抢救无效,已经、已经过世了。”
强忍着泪水,我们将不到一岁的女儿托付给她的舅妈帮忙照看,怕她太小经不起长途劳累和南北水土不服生病。因事出突然,只得补了无座票,和妻子连夜又踏上了返回山东老家的列车,站了十六个小时才赶到家中。
看到躺在冷冰冰灵床上的娘的遗体,我跪爬向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你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我刚刚离开就丢下我们而去。”哥哥嫂子们都过来劝说安慰我:“老四啊,你在娘临终前已经尽过孝了,给她洗头梳头洗了脚,娘是含着笑走的。”
十几年过去了,每次想起这件事来,我心里都会特别衷心感谢老科长范新顺,是他当年一句话的提醒,才让我没有留下终生遗憾。每年腊月二十九日,我还是不由得想起娘来,真想再给娘洗一次头梳一次头发洗一次脚啊!
北京市海淀区 王永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