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亚战争正逐渐变得旷日持久，因此美国又面对着这么一个熟悉的尴尬境地：尽管美国拥有的军事力量相对于任何一个敌手来说都是压倒性的，但不知为何，它却总是需要非常艰难地运用军事力量的威胁才能够推翻一个相比之下显得如此虚弱的独裁者。
这不是新问题了。早在1990年代，美国及其同盟就已发现，说服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停止镇压反对派并且将可疑的武器设施向调查员开放、保护波斯尼亚的平民、阻止索马里军阀践踏人权、强迫塞尔维亚总统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终止其在科索沃的暴力种族清洗——这些事情全都比他们之前设想的要困难得多。
十年之前，我们写了一本书，试图解答这个谜题。简单地说，答案是这样的：对于美国及其同盟而言，政治上的约束将它们紧密地束缚起来，而它们的敌手则往往不受到这样的约束，这一情况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美国及其同盟在单纯的军事力量上的优势。这些经历了痛苦才得来的经验在如今的利比亚体现得尤为明显；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利比亚领导人穆阿迈尔·卡扎菲即便在已经几乎完全为国际社会所孤立、并且面对着世界上最为成熟的武装力量的现在，仍旧没有任何畏缩。
北约武装及其同盟利比亚反对派在对阵卡扎菲的战斗中已经取得了一些相当不错的成绩。八名利比亚高级官员已于本周叛逃到意大利，其中包括五名将领。而在上个月，反对派武装将卡扎菲的军队赶出了米苏拉塔，从而终结了这座战略地位重要的城市所遭受的令人窒息的围攻。但尽管已经取得了这些成果，战争中的双方似乎都无意打破利比亚西部已维持数月之久的僵局。
北约并无意在军事层面上彻底击败卡扎菲，那将会使得北约在军事上付出更大的努力，它的打算是试图更有效率地运用军事力量压迫卡扎菲政权，迫使其投降或自行崩溃。针对的黎波里领导机关驻地进行空袭，表面上是要打击利比亚的指挥与控制设施，降低其对形势的掌控能力，其实也不排除有着打击卡扎菲本人以及其政权关键人物的目的。与此同时，国际社会对貌似乌合之众的叛乱军提供财务与军事方面的援助，意在支持该国的反对派从国家内部推翻卡扎菲政权。但是从空中打击卡扎菲政权领导人（他们都已经很好地掩藏起来）并非易事，而且到目前为止，卡扎菲表现出的坚韧和决心远超支持进行军事干涉者事先的预想。
我们从最近数十年来的经验提取出了六个关键因素来解释北约目前的困境——以及利比亚战争将会维持下去的原因。
1. 非对称心态：国际关系学者亚历山大·乔治和威廉·西蒙斯有关强制性外交的经典著作，其中一个结论是，“如果在危机中的双方使用军事威胁战略的一方比另一方更具有能动性”，则军事威胁战略成功的机会将会更高。对于美国和北约而言，在利比亚的战斗是为了人权而战，而对于卡扎菲集团来说这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那么，哪一边更具有能动性呢？
既然北约的目标是推翻卡扎菲政权，则与卡扎菲进行谈判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更进一步地，国际法庭公诉人已经发出了卡扎菲的逮捕令，这也就将卡扎菲逼到了角落里，除了战斗之外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这些都意味着卡扎菲将会把他拥有的一切都投入到战斗中，而美国及其同盟却不会这么做——而卡扎菲知道他们不会。
2. 政变防护系统：考虑到北约正在给予利比亚武装力量以毁灭性的打击，还有数名卡扎菲政权高层人士投诚的事实，欧洲人和美国人开始抱着希望，认为利比亚领导人的内部圈子会把他赶下权位。我们的建议是，不要等着看戏了。
所有的独裁者至少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抵御来自内部的威胁，否则他们也做不了多久的独裁者。四十年以来，卡扎菲收买了部落和军队的领袖，把他的亲属安排在重要的领导位置上，扶植政权内部的派系对立，并且建立了层层叠叠的军事单位，从而使任何一个单独的步兵师都无法完成兵变。间谍渗透到每一个军事单位中，也打入了政府人士的精英圈子，把一切捕风捉影的谣言上报。最重要的是，卡扎菲会抓人、拷打人、杀人——忠诚自有回报，而异议者将遭到残酷的惩罚。
讽刺的是，内战的爆发给了那些最不忠诚（或者说信奉机会主义）的高级官员一个不需要政变即可脱离卡扎菲政权的方法，那就是加入反对派。这让反对派的行政级别有所提高，但不会是华盛顿方面所寻求的决定性打击。反对派已许诺将赦免投降的政府军，这或许让政府军少了一个对卡扎菲忠诚的理由，但最关键的是要取得军事上的更大进展，而这目前还尚未做到。
3. 联盟事务管控：建立和维持一个联盟，包括寻求联合国安理会以及其他国际组织（如阿拉伯联盟）的支持，这是相当困难的外交工作，而其成效往往会限制联盟所能应用的军事力量。作为让联盟成员签字的代价，它们获得了在军事行动计划、目标以及如何使用军力等问题上的发言权。
尽管参与利比亚战争的同盟者都是北约成员国，但上述的原则却也概莫能外。每个国家对于如何处理卡扎菲都有自己的看法。法国和英国试图进一步加大国际干涉的力度，而挪威则希望找到从政治方面解决问题的方案。至于其他国家，例如中国，只是呼吁在不改变政权的前提下保护平民。
卡扎菲已经尝试过打破北约同盟，或是使用外交手段推迟更严厉措施的到来。例如说，这位利比亚领导人宣称“和平之门仍然敞开”，并对如南非总统雅各布·祖马等调停者表示欢迎——当然，这些都是空洞的言辞和故作的姿态，但这些仍有可能使联盟中的某些成员离心，或让北约陷入内部分歧的纠缠。
4. 阵亡人数敏感性：美军的军事行动，特别是在这种名义上是为了人权而进行的战斗，都具有尽量减少阵亡美军人数的惯性。在1993年的索马里人权军事行动中，18名美国官兵在臭名昭著的“黑鹰坠落”事件中殉职。尽管在同一场战斗中死亡的索马里人有数百之多，甚至有可能超过一千人，但美国舆论普遍将该事件视为一场灾难，并且加快了美国的撤军计划。
美国公众并不完全支持利比亚军事行动。最近的一次抽样调查显示，54%的美国人支持军事干预，而43%的人反对。随着军事行动迁延日久，支持人数很可能将显著下降，因此即使只有一点点美国人遇难的风险，都会动摇公众与议会的支持。因此当局也就不愿意派出地面部队，或进行其他将会显著增强军事压力的行动，因为一旦如此，它所承担的阵亡风险也就会更大。
此外，北约的军事计划制定者对军事打击所造成的附加伤害也相当敏感，因为平民遭受苦难将会削弱政治与外交方面对军事行动的支持——特别是因为这次的军事行动是由人权基础而得以正义化的。与此同时，像卡扎菲这样的独裁者则会经常设法将平民安排在易受打击的位置，这也是他们之所以遭到国际社会厌恶的原因之一，但对他们来说这却有助于保持他们在政治和外交方面的优势，更能保住他们自己的性命。在米苏塔拉，卡扎菲的军队将坦克和其他重武器混在平民的队伍中，以此误导北约军队的打击目标。正如一位北约军官所说，“一旦有人被当作肉盾使用，我们只能选择不介入。”因此北约的军事优势就再一次地被中和了。
5. 伺机而动策略：在美国及其同盟把利比亚战争的目标设定为将卡扎菲拉下马的同时，这场军事冲突的动态平衡也就随之改变了。如果双方打平，那么联合军就输了，即便达成了安理会有关保护平民的要求也是一样。美国及其同盟需要打破僵局，而卡扎菲只需要维持这一僵局。北约的领袖们正在计算多大的消耗与压力能迫使卡扎菲崩溃，但卡扎菲很可能会发现时间站在他这一边：只要他坚持的时间足够长，则美国与欧洲的公众就会对整场战争感到厌烦了。
正如所有的意志之战一样，洞察力是一切的关键。为了让卡扎菲政权屈服，联合军仅仅维持现在的压制程度是不够的。必须让卡扎菲相信联合军一定会迫使他屈服。尽管卡扎菲分裂联合军和削弱美国政治意愿的策略都失败了，但这并不足够。必须让卡扎菲确信所有这一类的策略都会失败。当年卡扎菲放弃核计划，并同意让利比亚官员为其犯下的恐怖主义罪行在西方接受审判，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确信如果不这样做，他的政权就必然遭到孤立。而现在卡扎菲可能失去的远比那更多，因此联合军给予他的压力也要远远超过上一次才行。
6. 国内政治因素：和比尔·克林顿总统在1999年科索沃危机刚开始时的举动一样，贝拉克·奥巴马总统宣称将不会向利比亚派遣地面部队。当然我们可以找出理由来说明使用地面部队毫无必要、花费过大，或者其他地方更需要他们——但为什么我们要公开告诉对手，某些手段是绝对不会投入应用的呢？
这是因为有些时候国内的政治因素迫使我们这么做。奥巴马政府正想方设法从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泥潭中脱身，因此他对于卷入第三场昂贵的地面战争并无兴趣。但既然他已经表态，则卡扎菲就会知道国际干涉是有一定极限的，这同时也表现出了美国的谨慎态度以及不想有太多花费的心态。
因为对于美国来说这是一场可打可不打的战争，所以国内的政治压力就更大。2001年，乔治·W·布什总统开始阿富汗战争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压力——几乎所有的美国人都对战争持支持态度，并且阿富汗问题显然涉及美国的核心利益。到了2003年伊拉克战争，国内政治压力也很大，但由于该地区对于美国的战略意义重大，因此总统就有更大的操作余地。反过来说，美国对利比亚实施干涉所能得到的利益，即使用最好听的说法来说也是极为有限的，所以就没有太多的选项可供奥巴马选择了。
因为洞察是如此重要，要取得胜利的一个关键就在于国内。必须让卡扎菲确信，华盛顿以及其他盟国首都的领袖们将会付出应有的代价以驱赶他下台。联合军方面必须进一步提升军事威胁的力度，而这就意味着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选择，付出一定的成本。在阿富汗、伊拉克以及其他地方藏匿着的美国之敌对于美国的政治底线相当敏感。最近数天来越来越激烈的轰炸，以及英国和法国在利比亚应用攻击直升机的决定都意味着北约有可能采取这一方面的策略。然而，这种平缓的改变并不足以动摇卡扎菲集团的精英人物对卡扎菲的忠心。
奥巴马政府在考虑下一步计划的时候应牢记这六个基本因素。现在是一个关键点，美国及其同盟必须决定他们是否要付出相应代价让卡扎菲退位；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需要再投下更多的赌注。卡扎菲政权的户头上有数十亿美元的冻结资产；其中一部分应交由反对派分配使用，或至少同盟各国应以此资产为抵押向反对派提供贷款。另外，应设法在安理会通过新的决议，从而使对反对派武装的开放式军事援助成为合法。这些行动将会让反对派变得更有效率，让卡扎菲支持者明白他们已经时日无多，而在卡扎菲政权最终倒台之后，这些都有助于利比亚形势的稳定。
作者介绍：
丹尼尔·拜曼是乔治敦大学安全研究计划的教授，同时也是布鲁金斯学会萨本中东政策中心的资深成员。马修·维克斯曼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副教授，同时也是外交关系委员会的成员。他们是《强制外交动力学》一书的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