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罢工、罢课、游行本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只要不影响居民日常生活,除当事双方外,不太引起社会的注意。当前经济危机,自然矛盾加剧,群众抗议行动就更多一些,不足为奇。不过我四月间到法国探亲,却遇到一种别出心裁的抗议活动,作为局外人,只觉得有趣,书以记趣。
起因是萨科齐政府的教改方案。据说这是政府少数人“拍脑袋”的方案,细节难以尽述,最主要的实质内容有两方面:一是减少经费,一是在管理上反民主,走向集权。减少经费最重要的是减少教学和研究人员的名额。对在职的教授不能解聘,但是大批资深教授退休后空出来的名额,不再增聘,也就是大批副教授无望升教授,讲师无望升副教授,依此类推,有志从事高等教育或学术研究的青年机会大大减少。同时博士生的助学金也大幅度削减。影响所及,在校生士气低落,学习积极性下降。加以经济不景气,大学毕业生就业难,立竿见影的效果是高中毕业生考大学的大大减少,大学普遍招不满学生。与此同时,因经费不足,设备陈旧难以更新,有的院系连复印机坏了都不能添新的。教授只有将资料拿到家里复印。另外,原来非师范类院校毕业生要当中学教员之前必须有两年培训(免费),改革后也将缩短、取消或收费。反对者认为此项规定既不公平又将降低师资质量。
在集权方面,原来大学由教授委员会管理,凡选举院长、校长、评审课题、职称评定、人事任免、毕业生学位授予、博士生助学金,等等,都由各级教授委员会决定,委员会选出主任管理日常事务,但权力有限,重大事务都须通过委员会。现在政府的改革方案,权力将集中于各级委员会主任和校长一身,以上所列举的职称评定等,都将由主任一人决定,甚至博士生的津贴也由主任或校长决定,形同雇员。尽管校长和主任还是由委员会选举产生,但是一个人权力太大,难免发生任人唯亲以及其他种种弊端。据说,按照萨科齐的思路,再进一步,校长将由他自己任命,不再选举产生。教育部官员也大换班,多为不懂教育的外行,教师们已很难与之沟通。法国原来引以为豪的大学教育、令人羡慕的大学生待遇,由于种种原因近年来已经在走下坡路,如果萨氏“改革”得逞,法国教育的“共和国传统”(平等、普及)也将丧失殆尽,前途堪虑。
萨科齐方案的理念是把教育推向市场,这种思路想必国人相当熟悉,也是美国高等教育的特色。萨科齐本来属于右派,在国家财政日益拮据的情况下,想要转向美国模式也不奇怪,但是法国教育本是“共和国传统”,没有美国那种私人捐赠办学的丰厚社会资源和成熟的市场机制。在这种情况下,政府为卸包袱要把高等教育推向市场,结果必然是“齐既失矣,鲁亦未得”,受害的是广大师生。按理说校长权力加强,校长应该欢迎,但是经费减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且多数校长还是对教育有责任感,因此也反对。从大的方面说,萨科齐上台后的一系列措施,包括对电视台加强控制等等,大多向着集权方向推进,早已引起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不满,如今涉及教育领域,影响深远,更激起教育界广泛抗议。
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抗议的形式。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市府大楼前的广场,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有人在那里转圈游行,多则五六十人,少则二十人左右,半夜也至少维持十几个人。据说先是巴黎第八大学发起的,很快全市的大学都参加进来。其组织形式很松散,并无正式的领导核心,只有几个志愿人员负责协调、登记,各校的师生自愿到那里报名,参加的日期和钟点都是自定,时间长短悉听尊便。偶然发现某个时间段人数太少了(大约都在半夜),协调者就向某些学校发出呼吁,自然有人补充进来。我因好奇,一天下午专门由女儿陪同到市府门前去参观,那天风和日丽,广场上游人很多,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游人,哪是游行者。走近后先看到树立在地上的一排海报式的标语架,以各种文字简单说明游行宗旨。从标语牌向里望去,果然看到一圈人在围着圆圈转。男女老少都有,三三两两,像是结伴散步,有人手中拿着书,边走边读;有人胸前套着笔记本电脑,边走边敲;有人聊天聊得起劲,有三个人手中拿着资料夹,似乎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十分投入,好像还有争论;还有人带着吉他,时不时弹几下。我在那里呆了大约一小时,其间还到附近咖啡馆坐了片刻,回来看,有新人加进来,有一名妇女牵着一个孩子,看来刚从幼儿园接回来,赶来参加。有人可能已离去,但大部分还是原来的,那三个人还在讨论方酣,旁若无人。到5点钟,市府楼上钟声敲响,忽然游行者在楼前站作一排,一人宣布: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436小时!顿时响起一片鼓掌欢呼声。接着人群散开,继续转圈。我粗粗数了一下,那天大约有60人左右。这样的游行,没有人喊口号、举标语,来去自由,各干各的,而且完全合法,因为事先问过市长,市长说没意见,实际上也不影响市府办公。也没有很多人围观,旅游者把它作为一景,照几张相,表面看不出什么声势。但是其齐心和韧性是惊人的。针对教改的各种方式的抗议运动从2月份已经开始。这一“转圈游行”貌不惊人,却能坚持不懈,没有什么组织动员,却如滚雪球般影响越来越大,不但巴黎,外地的学校也群起效尤,据说许多城市的大学师生也择地转起了圆圈。我去“参观”那天是4月13日,根据报告的钟点算来,已坚持了三星期,到我4月底离开巴黎时,仍方兴未艾。
紧接着,政府“医改”方案也照此办理,权力向院长集中,同时减少政府补贴……于是医务工作者集体抗议。我离开法国那一天刚好是“白衣战士”大游行。那是规模宏大的示威游行……尽管“转圈”不是罢课,各自灵活登记时间正是为了教学抗议两不误,但是实际上学校秩序已经打乱,在这种情况下还一如既往地安心上课是不可能的。萨科齐发下话来说他决不让步。这是一场比韧性的斗争,到此文发表时大概“转圈”已结束,据说校方还要采取其他斗争方式。双方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例如大学生毕业即失业,引起下一代青年厌学,等等。法国高等教育应如何改革,我无从置喙,以上概括的萨科齐方案也可能不准确,因为不在我研究范围。我感兴趣的是那种别出心裁的抗议方式,既宽松又坚持。都说法国人最散漫,知识分子尤其各自为政,但是这次所显示出来的齐心协力是惊人的。工人有工会,组织罢工司空见惯,而且各派工会都有自己的政党,在议会有代言人。教师虽也有工会,但是种类繁多,非常分散,没有自己的政党。这次的抗议活动没有严密的组织,也不作大规模动员,个人不受任何外界的压力(例如若不参加怕被别人指责、扣帽子之类),完全自愿,来去自由,媒体起初也不予太多的关注,后来才逐渐有所报道,似乎没有形成新闻热点,但竟能这样坚持不懈,形成这般气候和规模,表现出这样的集体韧性,实属难能可贵。特别是参加者中接近老年的资深教授不少,有的已届退休年龄,对他们来说并无切身利害关系,因为他们的地位、待遇是稳固的,不会受教改影响,但是他们关心的是整个法国的教育和下一代青年的成长,有一种责任感和危机感。也许这就是现在我们常说的“公民意识”,是历史形成的一种本能。当然他们也有优越的条件,就是行动不必冒风险,至少人身安全不会因此受威胁,或者“为首者”(似乎没有)被记录在案,纳入另册,或立即受到封杀,或以待秋后算账,等等。这种良知和责任感值得崇敬,而幸运的是,表达这种责任感不需要特殊的勇气,不需要悲壮,因而自然引不起“轰动效应”。
我写此文时听说“转圈”已经结束,但抵制和抗争还在以其他方式继续。教师们表示有信心,因为据说战后以来,法国还没有哪一届政府开罪了教育界而能站得住,总统尽管嘴硬,但教育部部长已经感到压力,神经紧张云云。这场“较劲”最终效果如何?只能拭目以待。
2009年5月25日改定于北京
来源:同舟共进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