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所涉草木尤多,举凡“江蓠、芙蓉、杜若、薜荔、木兰、白薠、留夷、揭车、蕙、芷、茝、菊、芰、蘅、、箓、箷、芜、药、荪”等“地所常产,目所同识之草尽矣”(王令《藏芝赋》),它们不但被视为《楚辞》“名楚物”的体现与得益于“江山之助”的佐证,认作是作者借以“譬忠贞”“比谗佞”的物象,还成为古代本草医籍中药名训诂的重要素材,被诸多中医学者所袭用。
而在《楚辞》流布以后,学者对其中之草木进行名物学、本草学、文化学等层面的训释,产生不少依附于《楚辞》文本注释笺疏著作的精彩论述,以及题名“芳草谱”“草木疏”“草木史”“草木疏辩证”的专门作品,其既体现了古人本草知识丰富与发展的进程,也保存了大量唐宋时人所见到的本草文献,还包含不少学者对草木名实问题的审慎辨析之理解,对考察中医文献、研究唐前本草名物问题而言,皆具有参考价值。
首先,能为辑录散佚本草文献提供材料。宋代以前的本草学著作,如《名医别录》《本草经集注》《吴普本草》《雷公炮炙论》《桐君采药录》《雷公药对》《唐本草》《本草拾遗》《海药本草》《蜀本草》《日华子本草》《开宝本草》《嘉祐补注神农本草》《本草图经》等,皆已散佚,今所见者,多为从唐慎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中辑出,而唐氏之书乃是纂集《神农本草经》以下各家医书,以及相关经史传记、佛书道藏之资料而成,且在成书后还屡经修订,故其中对前代医籍之载录,既不完备,亦多抵牾之处,且还有一些夸张失实、幻想性质的文献夹杂其中,影响了中医药学的可信度,亟须全面清理与系统考察。
历代《楚辞》学者从名实辨析角度训释草木时,多征引本草文献以为佐证,从而保存了大量佚文,能为整理古本草文献提供参照。如洪兴祖《楚辞补注》在考察江蓠、木兰、菌桂、蕙、杜衡、芰荷、箓、箷、芷、杜若、辛夷、蘼芜、三秀、萹薄、荠、稻、枫、苴篿、莎、苦桃、马兰、黑芝、蒿、泽泻、莞、射干诸物之名称、产地、形状、色味等问题时,皆征引《本草》文辞,其还征引有陈藏器《本草拾遗》、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引文;朱熹《楚辞集注》、钱杲之《离骚集传》中皆征引有《本草》《本草经集注》《本草拾遗》文辞;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几可谓专以本草文献而疏证《楚辞》草木者,其所释之五十五种草木,除蒌、薠、藑茅、留夷、萧外,皆对本草典籍有直接引用,少则二三目,多则七八种,如其释“菊”时摘引《本草》《本草经集注》《本草图经》诸书文辞,释“杜若”时摘引《本草》《本草经集注》《唐本草》《蜀本图经》《嘉祐本草》诸书文辞,且其所引本草文献皆依据其生成时序而排列,由《本草经》至《本草经集注》,再到《唐本草》,以及《本草图经》,在横向展示汉唐本草学著作面貌之同时,还展现了本草文献的发展历程。更为重要的是,吴氏书中还保存不少稀见本草著作文辞,如“荪”注中有南北朝雷敩《雷公炮炙论》残句与北宋陈承《本草别说》佚文,“荼”注中《桐君录》残句,蘼芜、杜若、芰注中有《蜀本草》残句,薜荔注中有唐人甄权《药性论》及《日华子》残句,等等。这些《楚辞》学者所处时代与唐慎微大致相同,其书中所保存的本草文献,能为中古本草学著作的辑佚、整理、考校提供来源于子部、集部文献中的材料,将之与唐慎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比对,考镜源流,辨明同异,当更能见出前代本草典籍之原貌。
其次,能为训诂本草名物内涵提供佐证。本草学者多用形训、声训、义训之法,通过厘清文字本身含义来考察本草名物内涵,以声音考察来推求事物命名因由,运用中药专业知识和其他多学科知识直接推求药物来源。欲声训本草名物,自需参佐字书、韵书、音义著作,而在历代《楚辞》音义著作中,有不少内容涉及草木,如释道骞《楚辞音》、唐钞本《文选集注》、屠本畯《楚骚协韵》、陈第《屈宋古音义》、江有诰《楚辞韵读》、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古韵谱》、戴震《屈原赋注》、方绩《屈子正音》、丘仰文《楚辞韵解》、陈昌齐《楚辞辨韵》、张德纯《离骚正音》、刘维谦《楚辞叶音》、李篁仙《离骚音韵》、蒋曰豫《离骚释韵》等,其中多论及草木音义,能为本草名物声训研究提供参照。如让朱熹有“漫不复存,无以考其说之得失”之憾的《楚辞音》,残卷曾于上世纪初见于敦煌,其中有“椒,又茮,同子遥反……芷,之视反……荪,苏存反……蕙,胡桂切……茅,亡交反……艾,五盖反……茱,常瑜反……萸,羊朱反”,“荪,司马相如赋云‘葴某苦荪’是也,本或作荃,非也。凡有荃字悉荪音,而《字诂》:‘荃,今荪,复同,得也’”(Pel.chin.2494,<5—4><5—2>,《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诸语,日本学者森立之公之于世的古抄本《文选集注》中载有公孙罗《文选音决》之语:“菌,其敏反”,“薜,步计反,荔,力计反”,“芰,其寄反,荷音何”,这些对了解隋唐草木的音义情况,以音训之法辨析本草著作名物内涵而言,无疑是最直接之材料。
再则,能为辨析草木名称同异提供参照。程瑶田《释草小记》有“诸物称名相同,或以形似,或以气同,相因而呼”语,正点明本草学研究中药物的“同名异物”或“同物异名”现象,而这也使得本草学著作中对药物命名多有乖异之处。如《本草经》以荪、昌蒲、昌阳为同物,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则以荪为溪荪,其大根者又名昌阳,与昌蒲非为一物,陈藏器《本草拾遗》视溪荪、昌阳、白昌为一物,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而《楚辞》学者精审严谨之考辨,能为本草学者辨析草木名称同异提供参考。如对荪、昌蒲、昌阳三物,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详加辑考,明确指出:“昌蒲种类甚多:生下湿地者曰泥昌、夏昌,生溪水中者曰水昌,生石上者为石昌蒲,而石上者又自有三种焉:《图经》所载,生蜀地,叶作剑脊而无花,一也;《别说》所载,生阳羡山中,不作剑脊,有花而黄,二也;《卫公》所载,生茅山溪石上,亦不作剑脊而花紫,三也。《抱朴子》以紫花为尤善,即所谓‘昌阳、溪荪’者也。如溪荪,自是石昌蒲一类中尤颖耳……诸家以此种叶不作剑脊,遂谓非真,其实不在此,如泥昌虽复叶作剑脊,亦安所用邪?大抵昌蒲生溪石上,自然根硬节密,暴干坚实而辛香,与泥昌、水昌不可同日而语也。”从类属角度,据其生长环境、形状、花色而有所区分,条分缕析,使人对昌蒲异名问题之困惑涣然冰释;继而据溪荪自然属性、曝干后之形状诸特征,来辨前人因外形而断其形状之误,亦甚有据。其他如对兰草、泽兰之辨析,于茝、芷、莞、芙蓠异名问题之考订,对蘼芜、江蓠、芎、胡、香果别称问题之校理,皆能综理众说,综核名实,振裘持领而纲举目张。其他如洪兴祖《楚辞补注》、谢翱《楚辞芳草谱》、屠本畯《离骚草木疏补》、戴震《屈原赋注》、周拱辰《离骚草木史》、祝德麟《离骚草木疏辨证》诸书,皆有对草木异名问题之辨析,其中多可观者。
中国古代本草学著作多用“层层补注”体例编纂,对前代典籍径行采入,甚少辨析,如《大观经史证类本草》中就取用《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本草拾遗》《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诸书,对草木名实问题之论述,颇多差异,私其一种,则难得其真,比较众说,则乱丝难理,掩卷之余,喟叹不已。《楚辞》草木训诂中的诸多成果,往往能节省览者比对之劳、折中之力,俾一目而诸本异同俱在,取舍可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