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张明扬先生在腾讯《大家》专栏发表文章《让高考回归科举吧》认为,高考未必不能继承“科举精神”,所谓的“素质教育”,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场打着改革“应试教育”旗号,而实质上是破坏“科举共识”的反动。“科举精神”、“科举共识”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打破出身的选拔人才,加大社会流动,如此,“寒门出贵子”便成为一个概率相对高一点的事(成本低不不低不好说,科举考到老才考上或没考上的成本应该不低)。而我们现在的教育和考试政策,重视“选拔人才”,而忽视社会公平公正的枢纽:社会流动。
高考制度确实存在很多弊病:“应试教育”;社会流动的作用减弱;还有种种不公平的“素质考试”和“加分政策”等。但是,直接将高考与科考作比,甚至让高考回归科举的功能,显然有失偏颇,是病急乱投医。
首先,科考是为了选拔官僚,考中了做官,而高考只是大学教育入学考试,考上了进入更高层次的学习,两者性质截然不同。高考可以为官场输送人才、加大社会流动作准备,但并非是必须的,也不是考大学的人就是为了将来做官。如果非要进行类比,用国家公务员考试与科举考试相提并论,手段、目的、运作都十分相似,会更为准确。
其次,将高考往科考上靠,回归其选拔人才、尤其是社会流动的功能,那实在是简化了科举的功能,科举还有使帝制政权充满活力,以及使儒家思想与价值或意识形态制度化一体化的功能,科举是整合专制政治社会道德文化的工具。将高考往科举功能上回归,表面上看是为追求公平,而更深层的谬误,是将高考政治化、官本位化,是非常危险的一着。
下面我从头梳理一下科举的来龙去脉,我们会发现,科举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选拔人才”,并不是出于什么“社会流动”的考量。
吴思先生对贵族政治与官僚政治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封建社会好像是商业社会,有好多小商人,各有各的公司,选一个老大,一个比较能干的当会长,那就是国王。秦汉一直到现在,都是几个铁哥们打了天下,坐江山,然后通过科举考试,通过MBA培训找了一堆部门经理。这就是秦汉以后建立的社会,郡县制社会,皇帝就是CEO,皇帝就是董事长,打天下那帮哥们是贵族,科举出来的读书人是各部门的经理,职业经理人。(《<潜规则>:吴思问答录》摘自网络)
用现代企业制度来解读传统政治结构,有几分形似。“家天下”的皇权社会确实像一个帝国公司,皇帝是董事长兼CEO,要运作这么庞大一个公司,还需要一套职业经理人制,即一套以文官为中心的官僚制度来管理国家。也就是说,封建政治下,天子依靠贵族统治天下,到了皇权政治,帝王依靠官僚统治天下。皇家为了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唐太宗李世民语),源源不断地吸引优秀的职业经理人为自己工作,开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凡进往入本公司成为一员者(做官),得富贵权名等价值资源,让人觉得“做官顶好”,同时招聘时精挑细选,层层筛查,确保选出皇家认为优秀的可用之才。
这一套选机制就是选官制度,选官制度的核心又是考试制度。不过,考试选才并非随着帝国的建立就开始采行。而是经历了从不考到考,考不严到考极严,从“血而优则仕”到“学而优则仕”的演变过程。
秦王朝统治太短,还来不及思考可不可以“马上治天下”,就匆匆落马。“汉承秦制”,秦的皇权专制被汉继承。帝国公司的“管理模式”被继承过来,必然要解决职业经理人的招聘考试任用问题。起初,刘邦瞧不起知识阶层,知识分子陆贾与他谈《诗》、《书》,他说:“我马上得天下,《诗》、《书》有什么用?”陆贾说:“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刘邦终于意识到“不能以马上治天下”,帝国公司需要知识阶层来做职业经理人。其实,刘邦用叔孙通定朝仪,一班没有文化的军队再也没有在朝堂上喧哗争斗失礼,变得秩序井然,气氛严肃。刘邦说:“我今日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了!”刘邦已经知道规范知识的重要,及掌握规范知识的士大夫的重要了。
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刘邦下诏举“贤士大夫”,命令郡国向中央推荐人才,记录他们的“行”(品行)、“义”(仪表)、“年”(年龄),开启了汉代察举制度的先河。此后各代帝王都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亲自策之,“问以政事经义,令各对之,而观其辞写高下矣。”(《汉书·萧望之传注》)。当时的名策有晁错、贾山、公孙弘等人的对策,最著名的当数董仲舒对策汉武帝的天人三策,直接促使汉武帝帝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当时举贤良方正的主要目的在求言,求才倒在其次,试策者本身多已是在职官员,随意性也非常大。
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于是,岁举孝廉开始成为两汉察举一种主要的常行科目。何怀宏先生认为:“至此,选拔官僚的选举才正式成为一种制度,成为惯常。”过六年,在元朔元年(前128)又诏书规定各郡国必须向中央推举人员,“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也,当免。”察举由此得到严格的贯彻执行。(何怀宏《选举社会:秦汉至晚清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版)
汉和帝永元四年至六年(前92-94)间,又规定“郡国率二十万口岁举孝廉一人,四十万二人,六十万三人,八十万四人,百万五人,百二十万六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一人,不满十万三岁一人。”(《通典》卷十三《选举一》)确定了人口与孝廉的岁举比例,岁举更趋明确和稳定。另外,博士弟子课试也渐成制度,其射策考试一般“甲科补郞、乙科补吏”,到东汉时,太学生已发展至三万余,开后世选举与学校相结合的先河。何怀宏先生还说,两汉时,中央和地方的高级官员还可开府辟除,自己选用属员,被辟举者往往升迁甚速,此种辟察与察举构成了两汉仕进的主体。再加上纳赀以及因袭的任子等,两汉仕进呈现一种常为后世羡称的多途并进的局面。(何怀宏《选举社会:秦汉至晚清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版)
这种由地方官在自己的辖区内考察有条件者,比如有孝道,清廉不贪,有学问,文笔好,有才能的人才,然后报告给中央,中央任命其官职的察举制度,本来是件好事,更注重口碑、实能。为朝廷选到实实在在的人才,当然也为个人上升、社会流动开辟了渠道。即选拔人才是原因,社会流动是果。
但这种自上而下的推荐必生流弊,“荣路既广,觖望难裁,自是窍名伪服,浸以流竞,权门贵仕,请谒繁兴。”(《后汉书·左雄传》)弄虚作假层出不穷,以至于“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东汉民谣)。推举一个秀才,连字都不识,推荐个孝子,跟父亲不住在一块儿,不赡养父母,冒牌的假货。
为了杜绝流弊,时任尚书的左雄上奏,建议“自今孝廉不满四十,不得察举。皆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副之端门,练其虚实。”但对于“有颜回、子奇之类,不拘年龄”(《后汉书·左雄传》),汉顺帝赞同并予以实施。左雄改制有两个特点:一是察举有年龄限制,有“茂才异行”方可不受年龄限制,就像我们现在讲,不到一定年龄,不得提拔为某一级别的干部,“特别优秀”的可以破格提拔。二是被荐举的孝廉者还必须通过考试才能任官。这就由人的主观判断,变成文化知识的客观考查,地方官员推荐的人选到了中央去考试,要是考得很差,自己面子过不去,“自是牧守畏懦,莫敢轻举”(《后汉书·左雄传》)。而“逢进必考”的孝廉岁举,已与“一切以程文为去留”的科举考试很相近了。阎步克先生甚至认为,“左雄改制”业已“构成了察举制向科举制演进的初阶”。(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但察举制度行之既久,弊病深入骨头,小小手术难除顽疾,地方官员往往凭个人的喜恶,或受贿徇情,或受托虚荐,所举者多名不副实。解决的办法有二:要么完全由考生自由投考,取消推荐环节;要么将地方官员的推荐权收归中央,由中央指派官员主持考查推荐。曹魏的九品中正制显然采用了第二个办法,中央政府于每郡设小中正,每州设大中正,由朝廷委任各地“德才兼备”的公卿、郎吏充任,小中正把本郡人才分为九等,并把选定的人才上报大中正,大中正核实后,转报吏部擢用,中正有权根据掌握的调查材料进退其等第。
采用九品中正制有其历史背景:一是东汉末年社会大乱,“衣冠世族,多离本土,欲征源流,虑难委悉”(《通典·选举二》),“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之制,茬且为一时选用之本耳。”(《晋书》)读书人遭祸,或逃离,想察举几个贤良方正孝廉秀才而不可得;二是曹操于战乱中,求贤若渴,在“军中仓卒,权立九品,盖以论人才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宋史》)是为中正制的雏形。及至曹丕主政,接受吏部尚书陈群的建议,创立九品中正制。这个制度本来是在战乱频仍,社会动荡的情况下制定的选才任官的权宜之策,“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晋书》),确实能据才定品、据才选人。
然此制相沿成法,大小中正官徇私舞弊,官官相护,不复以品德学识为标准,只问出身,不辨贤愚,门第望族成为选举的依据,而真正有才学、出身低微的人,很难到中央和地方出任高官,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不公平现象。此制遂成为世族垄断权权的工具,在此基础上形成了门阀政治,从“学而优则仕”复辟到了“血而优则仕”。士族门阀把持着帝国公司职经经理人的选任,那么,“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谁给我权,我就为谁卖命,职业经理人眼里只有这些贵族门阀,不知道还有一个控股股东皇家,即“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只维护贵族门弟的利益,无心打理国家政事,皇帝这董事长兼CEO反而日趋衰落。
隋唐实行科举考试,是对九品中正制流弊的纠偏。士子不再需要地方官员或中正官推荐,而是“投牒自进”,士子要不要报考,报考哪一科,都自由选择,国家“以文取人”,“不问家世”。士族门阀把持的职业经理人招聘考试任用工作,再度回到帝国公司的董事长兼CEO皇帝手里。
不过,唐代虽是要通过考试决定选任,却又不全以考试为定。考生可以先向当时在政治、文化上有地位的公卿、要人投献自己平时的佳作,即所谓“行卷”,也向礼部呈递自己的作品,即所谓“省卷”或“公卷”,获得一个“印象分”、“平时成绩”,而非一考定终身。这虽兼顾了考生平时学问水平,有利于选出有真才者,但也有一些滥芋充数的人通过行贿“走后门”骗得功名。为公平起见,宋代科举考试通过锁院、糊名、誊录,考生与考官完全隔绝,考试的内容也由诗赋渐渐转向经义,以求客观、中立、平等,做到“以文取人”。再后来,干脆用八股取士,元、明、清三朝皆如此。
为什么八股会成为古代科举考试录取入仕的首要标准?为什么要考这常常被认为最无用、最呆板、最僵死的八股?何怀宏先生总结其原因认为:中国古代的选举制度一直遭受着人口数量的巨大压力,遭受着人的素质所带来的趋下变异之苦,它所采取的对策主要是:一是不断地加长‘走廊’,亦即增加功名的层次,增加考试的次数;汉代被察举者可以从乡间直登朝廷,唐宋科举层次也还算少,而明清却得经县、府、院三试才仅能入学,又须参加科试才能乡试,乡试中举后才能应会试,会试中后才能应殿试,此外还有秀才的岁举,举人的复试,进士的朝考等等名目繁多的考试;二是立严录取标准,考试内容的限制越来越严,自由发挥的余地越来越少。(何怀宏《选举社会:秦汉至晚清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版)也就是说,八股是为了缓解人口之累和增加客观公平的需要,就像现在的高考,有严格的标准答案,便于对考生进行科学客观的评判。
可见,科举考试(八股)是帝国在选拔官僚人才的过程中,一步步地纠正种种流弊而演化出来的、相对公平可靠的考试制度。中国在漫长的1300年的科举考试中,产生过700多名状元、近11万名进士、数百万名举人,历代名臣、名相,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等大都出自这个阵营之中,其对中国人的影响是深远的。
然而,科举考试绝非只是一个选拔官员的考试制度,其用意大焉。有人说科举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大思想家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卢梭等都对科举所体现出的平等和公平原则惊叹和折服。钱穆先生则将科举视为中国历史“三级跳”之一跳:“总观国史政制演进,约得三级,由封建而跻统一,一也。由宗室外戚军人所组之政府,渐变而为士人政府,二也。由士族门第再变而为科举竞选,三也。惟其如此,考试与铨选,遂为维持中国历代政府纲纪之两大骨干。全国政事付之官吏,而官吏之选拔与任用,则一惟礼部之考试与吏部之铨选是问,二者,皆有客观之法规,为公开的准绳,有皇帝所不能摇,宰相所不能动者。”(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
综合钱穆的观点,科举之公平也罢,流动也罢,其核心是维护专制的纲纪之骨干,皇帝当然不会轻易动摇它。因此,所谓“由士族门第再变而为科举竞选”,在秦晖先生看来,是“由察举、门阀之制向科考之制的演变,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由周之世卿世禄到秦之军功爵制度的一种复制。儒家贵族政治被废弃并代之以‘冷冰冰的’科场角逐,无疑是极权国家权威对宗法权威、‘法术势’对温情主义占优势的结果。”“这一制度的目的在于大一统国家通过‘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一以度量断之’的法家原则(《管子·任法》),把能人(而非贤人)垄断于掌握之中,它与以耕战之功利择吏的秦法主要是所测之能不同而已。”(秦晖《传统中国社会的再认识》,载《网易历史》2009年6月25日)
我认同秦晖这一观点。魏晋时所谓“士族门第”就是准贵族,其选官用人重门第讲出身,与周朝的爵本位颇有几分相似。商鞅变法强调“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用军功爵制取代出身爵制,就是用皇权专制取代封建制;隋唐强调“取士不问家世”(《通志》卷二十五),则是用科举制取代魏晋时已经具有血统色彩的中正制,亦可视为一次技术化的君主专制取代准封建制,是君主专制政治在发展中曲折前行中的一个回落。
可以说,科举制就是平和时代的军功爵制,战国时的军功爵制是为激励耕战,但因为斩敌首可获爵位或为官,事实上成为国君选拔官僚的制度,科举制的作用更为单一,主要用于选拔官僚。而它后果性的作用一如军功爵制,让人的身份职业变得单一化。不从事农业生产,就只有做官(私人工商被打压),其余的职业是多余的,这就像商鞅变法一样,用官爵表彰农战,配之以“刑德”,将人们都吸引和驱赶到为国家耕战之上,对于不从事农战的学者、商贾、隐士、手工业者等“害虫”予以打击,事实上造成秦国只有军人和农民两个合法职业,其他职业要么是贱业,要么不合法,为人们所不齿。科举也是如此,事实上造成帝国只有士和农两个合法职业,工商纵算“合法”,也是贱业。商鞅的军功爵制被改头换面,包装成温情脉脉的科举制,内核的东西未变,科举制不断完善,与专制统治不断成熟,与官本位思想不断加固,是步调一致的。
一如军功爵制,有利于底层民众向上流动,科举也有利于底层知识阶层向上流动。何炳棣先生对明清社会流动进行研究,把获得科举功名的社会出身分三大类:A类指家庭上三代未获得任何生员以及科举功名的人;B类指家庭上三代只产生过一个或一个以上生员的人;C类指家庭上三代获得过一个或一个以上较高功名或官职的人。他根据明清两代48份进士题名录提拱的12226例的研究表明:明代进士出身A类的占47.5%,出身B类的占2.5%,两者合计占50%。清代,进士制度出身A类的占19.1%,出身B类的占18.1%,两者合计占37.2%。明清两代平均,出身A类的进士占30.2%,出身B类的进士占12.1%,A、B合计是42.3%。(《明清社会史论》,转引自何怀宏《选举社会:秦汉至晚清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版P99-100)“士大夫多出草野”,说明科举考试确实“不问家世”,较之以前的察举、中正制更加公平。
科举确实让底层有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飞黄腾达机会,但这并不能写改科举维护专制的本质,它将官僚的录用和任免完全收归到中央,保证了一元化秩序的控制。法家的军功爵制在选人程序上强调客观化和标准化,在用人上强调才能而非德行出身,科举在选人的程序、规则上是法家的,在内容上却是儒家,但维护君主专制的核心作用却惊人的相似。因此,帝王非但不动摇它,还用各种手段来极力维护其荣誉和神圣。
一是帝王鼓励人们读书入仕,入吾彀中。譬如宋仁宗赵祯有诗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绘图解人颐》卷一《劝学诗》),赤裸裸地向士人做广告:只要你们肯下功夫读书,愿意做我皇家的职业经理人,我保证给你千钟粟、黄金屋、香车美人的丰厚回报,这比经商、种地不晓得好多少倍的买卖,作为男人,你们还等什么呢?
二是对科举舞弊严惩不殆,维护制度的公信力。譬如清朝从顺治到咸丰数代皇帝,严惩科场舞弊案,就处死37人,包括一品大员。南京江南贡院科举博物馆馆长周道祥曾说:整个明清时代的近500年间,江南贡院只发生过四起较大规模的舞弊案件,其中还有一些是冤假错案,这个比例比现代社会的任何考试都低,而涉案舞弊者的后果则相当严重,轻则发配处死,重则株连九族。(摘自2006年6月7日《金陵晚报》)
三是对科考优秀士子,除给予官职利益,还给予极高的政治荣耀。譬如北京故宫的午门,原是紫禁城的正门,进出午门有严格的规定。午门中间的正门只有皇帝能走,皇帝大婚,明媒正娶的皇后进入紫禁城时,可以走一次;大殿传胪后,高中的状元、榜眼、探花可由午门正门出皇宫以示嘉奖。午门两侧的门洞,是举行大朝礼或随皇帝出入时,身边的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走左边的门,宗室王公走右边的门。三品以下的文武官员分东西班次,由左右掖门进出。又譬如,皇帝还会为祝贺考生正式获得及第而举办宴会,是为恩荣宴,恩荣宴俗称“琼林宴”,始于宋代,“进士分甲弟,自兴国八年(983年)王世则榜始,御颢宴于琼林苑,蒙正宴于开宝寺,遂为定制”。([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二《笔记小说大观本》)帝王用这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方法来收买和收编知识阶层为我所用。
一面是社会的其他职业要么合法而收入太低如农民,要么是收入不菲却低贱如工商,一面是官僚这一职业极尽荣华富贵,做官就有一切。那么,作为经济人,人们会如何选择?肯定是像顾炎武说的那样:“自束发读书之时,所以劝之者,不过所谓‘千钟粟’、‘黄金屋’;一旦服官,即其所大欲,君臣上下,怀利以相接,遂成风流,不可复制。”(《日知录·名教》)直至清末,科举“乃是全国趋之若鹜的一件事情,父训其子,兄勉其弟,朋友彼此互相规劝等等,都以此事为重心。”(齐如山《中国的科名》,收于杨家骆主编《中国选举史料·清代编》台北鼎文书局1977年初版)
大家都去挤科举这个“独木桥”,其实是往帝王设计的一个笼子里钻。但不钻怎么办呢?还有比呆在这笼子里很舒服的生活吗?没有。所以,挤破头皮也要钻。正如朱熹所感叹的:“居今之世,虽孔复生,也不免应举”。(《清会典事例》)拿孔子调侃科举的话在《儒林外史》里也有,选家马二先生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是日日讲‘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不行了。”我则要说,夫子在而今,也要学申论,参国考,要不,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不行了。
至于科举的废止,张明扬先生已讲得很清楚,不再赘述。科举废止最大的影响并不是考试的公平性问题,而是对皇权政治的影响,我在《“清朝灭亡,就是因为取消了科举制度”》一文中有过论述:科举制度在政治和文化上都实现了有力的社会整合,尤其是这个制度历经千年,塑造了特定的政治社会文化心理,士大夫忠于皇权,每个人忠于儒家价值,循规蹈矩,社会井然有序,十分适合于专制统治,所以,历经千年也不废弃,被帝王玩用于股掌。废止科举无疑摧毁了清王朝的政权基础,使政治和文化同时失序。政治上的失序表现为,政府失去了笼络人才的极佳手段,而士子也不再围绕科举谋出路,政治与教育分离,政府与民众离析,士子由趋附政权变而叛离政权,危及旧有的统治秩序。文化上的失序表现为,读书人不再忠于儒家那一整套的价值规范,激进者甚至公然向儒家的“三纲五常”挑战,与原来所信仰的东西背道而驰。这样,科举的“武功”全废掉了,整个国家社会就像散了架的风筝下坠。因此,废止科举摧毁了清王朝的政权基础,皇权专制失去了生存的最本结构和土壤,这才有了后来晚清一系列民主共和的努力尝试。(廖保平《辛亥百年》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4月版)且科举废止之后,民众反而有了条条大道通罗马的的社会流动可能,所以,梁启超说,“从前的普通观念,是想做官才去读书,现在的学生,他毕业后怎么的变迁,虽然说不定,若当他在校期间,说是打算将来拿学问去官场里混饭吃,我敢保一千人里头找不着一个。”(《辛亥革命之意义》)
综上分析,作为大学入学考试的高考,需背科举之道而驰,尽量去政治化,在确保公平的前提下,应该更大范围鼓励大学自主招生,让大家本身去行政化,让教育远离政治,而不是“回归科举”。在这个前提下,我们理应大胆地、甚至焦虑的执行“人才导向”,能培养出人才,教育才是好教育,大学才是好大学,至于大学教育应该走平民化还是精英化路线,则应由大学根据自身实际自由选择,这恐怕才是好教育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