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一年级课文《平平搭积木》最近引发争议。
这篇课文讲的是一个叫“平平”的小孩用积木搭了四间房,“一间给爷爷和他的书住。一间给奶奶和平平住。一间给爸爸妈妈住……还有一间啊,给没有房子的人住。”
据《新京报》的报道,北京安华里一小一年级一语文老师称,“教到这一课时,总感觉怪怪的,不清楚编者为什么这样分配房间,但没有多想。”多位家长也担忧,“爷爷奶奶分床睡是证明两老人关系有问题?奶奶和孙子住一起会不会引发隔代教育问题?”“就内容而言,这篇文章肯定存在问题。”中国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储朝晖认为,课文里房间分配不符合一般生活准则,可能对孩子带来误导。
这篇课文,诗歌、童谣都不像,只能说是分行排列的句子,属典型“教材体”。老师和家长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课文暴露出来的深层问题,还有待进一步分析。
课文假装写“平平搭积木”其实“意在沛公”。撰写者“装嫩”,以问答式见缝插针地大加说教,把小孩子搭积木这样一个简单玩乐,“有目的有预谋”地抬升到了献祭的高度——孩子搭个积木都不能好好玩,还要被暗藏的撰写者逼着献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没有房子的人住”。
小学一年级,语文教材应以说文解字为主,读童话讲故事诵诗词为辅。相关课文要有趣味性,有幻想性。
道德伦理从来都不是抽象存在的,而跟日常生活、具体情感密切相关。
虚伪说教,纸面道德,大多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这种“假大空”道德泡沫,在社会上空到处飘飞,道貌岸然的腐败官员前一年还被媒体歌颂得事必躬亲死而后已,后一年就侵吞公款包养二奶无恶不作。
陪小孩玩过的父母都知道,五六岁孩子搭积木,一是锻炼他们的动手能力,二是开发他们的智商,三是促进他们的想像力。这仍是幼教专家和父母们的第三方良意,已属外因了。小孩子搭积木没这么多想法。他们就是想玩,好玩,好好玩。搭积木好玩,还能启发孩子心智。在孩子反复尝试积木块后,亲手成功地完成了房屋、飞机、轮船等各种式样的搭建,这本来就是一种纯粹的喜悦,在喜悦中促进心智发育。
这就是良意教育所能达到的善性目标之一。
在幼教阶段,以趣味引导,以玩乐促教,是现代教育的基本理论。在这个阶段,善意的教育目标,应该是保育孩子美好的心灵,开发他们探索世界、勤于思考的能力,并把多姿多彩的世界展现给他们,并给他们保留相对充裕的个人空间,得以涵养自己的个性,开发自己的情致。
只有特殊材料组成的教材体课文编撰者,才如此处心积虑地在一个简单的搭积木游戏中,高密度地植入道德说教广告。道德说教并非课文杜撰者的新发明,而是古已有之的“返祖伦理”。“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思想家、文学家曾批判过那些泯灭孩子个性的吃人礼教,如今死灰复燃了——这个复燃的旧伦理以礼教为核心,其中心内容是唯上、返祖。生者的价值,似乎只能吸附在逝者的抽象符号上才能体现。被胡适、鲁迅猛烈批判过的礼教社会,一切价值核心都是倒退着回头看的,那样的一个衰朽体系是以牺牲孩子的个性及他们的未来为代价的。孩子只是被利用的工具,是生育投资衍生品,他们的个性、自由、幸福,全都被否决,他们的价值是学会怎么向自己的磕头对象奉献、进贡。
三百多年前,清兵围攻扬州,当时的扬州太守史可法一味死守,偏居湖北的左良玉十万大军又迟迟未至。于是,困极之下,扬州城内军民“易子而食”,其惨状不忍尽述。历朝历代战乱年间,多有吃人记载,不幸的是沦为食物的都是孩子和太太——看来欺负妇孺算得上是我们民族文化古已有之的优良传统。
鲁迅《狂人日记》里的那位“狂人”翻开历史书看到的都是“吃人的历史”,这不是抽象控诉,而是具体描述。在控诉旧礼教的《二十四孝图》里,鲁迅说: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
鲁迅写了“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后,过了六十多年,巴金在《随想录》里说:“……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感到活下去没有意思,没有趣味,这种小学教育值得好好考虑。”
在这篇教材体课文末尾,编写者平地起高楼,突然就拔高到了“安得广厦千万家,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抽象高度。这个高度,跟普通公民没什么关系,是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朝廷命官角度来看的。范仲淹在那篇一千年来最著名的命题作文《岳阳楼记》里,通过反复的排比、层层的迭进,推导出这样一个典型的“官员面孔”:忧心忡忡、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一个六七岁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就要被迫学习这种可怕的人际关系“厚黑学”,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地造间房子给“上级领导”、给天下“寒士”,这不仅是虚假的灌输,而且是毁坏孩子的心智。
一个国家的公民教育,不应该是官员学校,也不应该是“厚黑学”普遍化。一个善意的社会,是各种不同身份等级岁数的各阶层人的普遍尊重与彼此尊重。这个尊重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对等的。 (作者系《收获》杂志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