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人物众多,单看丫鬟就是一片姹紫嫣红,够耐人寻味的。若按容貌分,晴雯无疑是第一等的,按地位分,史湘云端午节带来的四个绛纹石戒指最能说明一切:“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四个分别是宝玉、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身边最得力的。虽说都是丫鬟,地位却不相同,性格更是大相径庭。
贾府的丫鬟大多数是“家生子”,即家里的奴才婚配后生出来的小奴才,比如鸳鸯,她的父母哥嫂都在府里当差。邢夫人替大老爷贾赦提亲的时候对鸳鸯的一席话透出不少信息,一是老爷纳妾不想在外头买,“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二是劝鸳鸯答应了,不然“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
不在外头买是一般情况下,遇见十分好的,买了也未尝不可。比如薛家买香菱。贾家的袭人也是外头买的,是袭人“生得十分好”呢,还是当初见她家没饭吃心生怜悯,这就不知道了。袭人这样在外面买的丫头,独个儿在贾府里当差,没人能照应着她。但袭人硬是凭借“服侍谁,心里眼里就全是谁”的特点,做到了怡红院当家大丫鬟的位置。这个位置不知让多少人羡慕着呢!
整个贾府中,丫鬟们过得最滋润的地方就是怡红院。主子宝二爷是个最会“惯小服低”,甘愿为丫鬟们充役的。宁府里宴席上的“豆腐皮的包子”,他特意要了给晴雯吃的,皇宫里赐出来的“糖蒸酥酪”要给袭人留着。平常日子里,芳官不到吃饭的时间饿了,吃的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样的饭菜,芳官还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果然像小厨房的柳嫂子所说的“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吃腻了膈”。夏日夜晚,怡红院的水晶缸里用清凉井水湃着好些果子,宝玉吃上几口,剩下的散给小丫头们吃已成惯例。
宝玉《春夜即事》诗中有一句“最是小鬟娇懒惯”,说得甚为贴切。丫鬟们不光脏活累活侵不着,平时犯点小错误也没人责骂。晴雯说过:“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话不虚,怡红院里的金自鸣钟,就是芳官这样的小丫头没事摆弄着玩儿,给玩儿坏的。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谁不乐意?怡红院的丫头都不自觉地生出许多优越感来,小丫头春燕对自己的妈说:“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
在这个人人羡慕的地方,丫头小红却闷闷不乐。自从那次瞅准机会给宝二爷倒了碗茶,遭到晴雯、碧痕的一番奚落,让她“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她就蔫了。小丫鬟佳慧问她“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小红答:“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慧不知道的事是什么呢?有遗帕惹出来的相思,只怕也有郁郁不得志的挫败感。后来王熙凤临时要使唤个人去家里取东西,当时文官、香菱、司棋、待书、佳慧等同在滴翠亭中玩耍,见凤姐招手,小红独弃了众人跑到跟前揽了这趟差。冤家路窄,却又遇见晴雯、碧痕等人,又是一顿奚落,说她不用兴得那样,给琏二奶奶拿了趟东西“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小红虽没答言,却一定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了。这是个有上进心的丫头,她不甘于在怡红院里做二等丫鬟,抓住机会,一下子就给琏二奶奶留下了好印象:“明儿你服侍我吧,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
小红一直等待的不就是这么个可以“出息了”的机会吗?可是,“愿意不愿意”却不能明说。做下人最要紧的是忠心,别人一招手你就弃旧投新,犯了大忌。可是,说不愿意又违背自己的心。小红的回答很有水平:“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大小事儿也得见识见识。”“不敢说”表明她很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能挑三拣四、见异思迁,接着又表明跟着凤姐和跟着宝玉所接触的事情不同,虽无从比较,但到底凤姐的事物多,能有机会长长见识,学些新东西。果然凤姐听后更加欢喜:这丫头不仅办事爽利,还懂得分寸,有上进心。没几天,小红就从怡红院跳槽走了,让那些把怡红院看做宝山的人大吃一惊。
与晴雯“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和柳五儿恨不能立即进了怡红院的急切想比,小红的眼光算是开阔的。可是,她跳来跳去还是没出了贾府。在大家都被贾府的纸醉金迷迷醉的时候,连主子们的眼光都只局限于“敕造荣国府”的富丽堂皇之中,何况丫鬟们呢?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死后,王熙凤接二连三地收到下人们送的东西,都想把自家女儿送到王夫人屋里去补金钏的窝。想出府的,岂不是痴子?
小戏子龄官就是一个“痴子”。提起小戏子来,为首者是文官,最美者芳官,而唱戏最好的非龄官莫属。当初元妃省亲时,看戏后独赏了一盘糕点给龄官,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能让贵妃看了叫好的戏,可见龄官之功力。
十二个小戏子是当初一同从苏州买来的,跟着教习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戏文,一亮相,龄官脱颖而出。定是她下了比别人更多的功夫。是因为龄官喜爱唱戏吗?绝不是。在宝玉和贾蔷面前,她毫不掩饰地哭诉自己的不甘:“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一个不喜欢唱戏的女孩子,能把戏唱得让贵妃称赞,只源于自尊。竭尽全力做好一件事,为了给自己一个过得去的交代。这是龄官和别的丫头们不同的地方。
贾府遣散小戏子时,多一半是不愿走的,那些说自己“恋恩不舍的”丫头未必是假话。贾府待人宽厚,恩多威少,对一些出众的丫头更是另眼相看。得主子喜爱的龄官按说是最不应该出去的,可她不。她从未将贾府的泼天富贵放在眼里。
按主子们的说法,“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她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她。便她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正是这些“猫儿狗儿”一般下贱的小戏子,有着和其他丫鬟不同的处事角度。她们不是“家生子”丫头,没有那么根深蒂固的恋府情结,不会在一落生就被灌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好奴才的思想。
小戏子们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好人家,是指非贱籍。她们不仅曾经身体是自由的,思想也是自由的。若是遇见老祝妈拿园子里的葡萄献殷勤:“今年果子虽遭踏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她们一定不会像袭人那样正色说道:“这那里使得……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否则,芳官也就没那么大胆子和赵姨娘大动干戈,骂着“奴才拜把子,都是奴几”的话,藕官也不会不懂规矩地在杏树下烧纸钱了。小戏子们的行为举动,常出于众丫鬟之外。
也只有在这样的群体中,才能出现一个凡事只为自己心里过得去的龄官。在她看来,那些鲜衣美食,主子随手的赏赐,都算不得什么。不然,她就不敢在贵妃赏了一盘糕点的时候,仍不听贾蔷的安排,执意按照自己的心意唱“相约”“想骂”了。黛玉对宝玉说过一句话“我为的是我的心!”,这话换做龄官,可以对任何人说。
她敢在宝玉央她唱戏时拒绝,更敢在宝玉挨近她坐着时嫌弃地起身躲避。她爱着贾蔷,可对这个掌管戏班子的公子哥,态度也是硬邦邦的。这一切,都只因两个字:自尊。
自尊让这个女孩子在学戏时竭尽全力,博得重彩,让她宁可在雨中煎熬地画着爱人的名字,也不肯在他面前讨好地笑。和那些把在贾府为奴当成人生目标的丫头比起来,龄官独有一种“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气质。胸中有大沟壑者,才不会被眼前的一座山挡住视线,那怕是座金山。正是因此,让她得以在众多丫鬟中脱颖而出,悟了宝玉,迷了贾蔷。
第五十八回贾府遣散小戏子之后,书中再没了龄官的故事,这个女孩子从此脱离了人人艳羡的贾府,自己去过一把辛酸一把汗的普通生活。怡红院的夏日,晴雯在为一把扇子生气,潇湘馆的冬天,紫鹃坐在暖阁上做着针线,王夫人屋里照旧有丫头们拿着太太的东西去送人,贾母面前的鸳鸯也一如既往地被琏二奶奶这样的尊贵主子叫着“姐姐”……而龄官,也许正头上插满了山花在田间劳作,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在贾府的时光,想起了,不过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散发的,却是自由的、满足的、灿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