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生最基本的两大欲望,饮食还排在男女前面。即便是大思想家的孔孟二圣,对吃也毫不含糊。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色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诸般讲究。刀工、火候、营养、卫生一样不落。孟子说鱼和熊掌都喜欢,如果不能两者兼得,那么舍鱼取熊掌。据说熊掌并非如何味美,之所以能够和燕窝鱼翅猴头并列“四大名菜”,想必和孟子的名人效应不无关系。孔孟以降,历代都有知名老饕客。张季鹰因思莼菜鲈鱼弃官,苏东坡为吃新鲜荔枝而“不辞长做岭南人”被传为佳话。到了清朝中叶,随园主人袁枚是顶级美食家,有《随园食单》传世。就在袁枚生活的同时代,另一位伟大文学家曹雪芹写出了旷古烁今的不世巨著《红楼梦》,这里我要讲的就是《红楼梦》中饮食描写的几种妙处。
《红楼梦》中写了很多宴会,单是前八十回回目带有“宴”字的就有“庆寿辰宁府排家宴”“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五处。曹公通过若干宴会写钟鸣鼎食之家的华丽豪奢。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写的是排场;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写的是热闹。觥筹交错席上生春的场景很是令人神往。《红楼梦》写宴饮不会只是简单的罗列珍馐,像相声贯口“报菜名”那样写美食只会出现在三流旧小说中。打个比方,第二十八回冯紫英宴请贾宝玉、蒋玉菡诸人,曹公不会一上来就写一大堆菜名,而是通过行酒令简单写了席上的几个菜品,贾宝玉吟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吃一块梨,冯紫英吟一句“鸡声茅店月”吃了一块鸡,到蒋玉菡是吟了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吃了一朵木樨。因为蒋玉菡的酒令提到袭人,又引起薛蟠打趣“偷拿”等情节,写美食和人的活动是联系到一起的,这样美食是作为特定的文化符号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替换其中任何一种美食都要改一大段文字。
我们知道,《红楼梦》在创作过程中无论是描写手法还是具体情节都对《金瓶梅》有所借鉴。单说饮食,《金瓶梅》有“吴月娘扫雪烹茶”,《红楼梦》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金瓶梅》有油炸螃蟹和“旧壳装新味”,《红楼梦》有蒸煮螃蟹和“油腻腻的蟹肉小饺子”;《金瓶梅》有一根柴煮猪头,《红楼梦》有十只鸡配茄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金瓶梅》写饮食大多就是写饮食本身,《红楼梦》写饮食多数是为了刻画人物。就说林黛玉喝茶,刚进贾府第一餐,写她谨小慎微就是看人家用茶漱口后吐了,她也学着做;王熙凤嫌暹罗茶太淡她却喜欢,引出凤姐“吃了我家的茶就做我家的媳妇”的打趣;栊翠庵误认沏茶之水被妙玉抢白而心悦诚服,看出她也并非小肚鸡肠。芦雪庵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段文字堪称经典中之经典:
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 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 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 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 “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上些,以完此劫。”
通过吃鹿肉这短短五百来个字把平儿探春湘云宝琴黛玉宝钗诸人各自性格描摹的跃然纸上,平儿的少女天性,湘云英豪阔大,宝钗的道学毒舌无不栩栩如生。
清代学者诸联说“(红楼梦)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嫚之词,淘汰至尽。中间写情写景,无些黠牙后慧,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诚斯言也!我们来看一段《金瓶梅》中有关西门庆宴请胡僧的饮食描写——
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面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先绰边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碟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筋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头高装的肉包子。西門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
张竹坡读到此处一连批了四五个“趣”和近二十个“像”,趣从何来像在何处?“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筋滚子肉”大家可以结合胡僧的外貌描写自行体会!《红楼梦》写食物没有这般恶俗笔墨,但是借鉴了这段文字的技巧。兰陵笑笑生以食材的“象形”来渲染西门庆胡僧的淫邪。曹雪芹写食物也有用到过象形,比如李嬷嬷赌气吃的酥酪就是对应乳汁,而之前吃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则对应李嬷嬷曾经立过大功如今风光不再的乳房。“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文中写得已经很清楚。其他谐音会意假借都有运用。
先讲个我极品朋友的段子。话说某年中秋前夕,我陪他买月饼。导购给他介绍五仁的,他直摇头:“中秋节是团圆节,都五仁(无人)了还团什么圆?”导购又给他介绍枣泥的,他更是连连摆手:“我买月饼送未来的老丈人,这还没结婚就枣泥(早离)不是触霉头吗?”导购小姑娘被气的哭笑不得。
《红楼梦》第十一回王熙凤看望病重的秦可卿——
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似的。”
这里特别指出“枣泥山药糕”,已经暗示可卿是十二金钗中第一个退场。
会意,也是《红楼梦》饮食描写的一个妙处。拿薛蟠夏金桂夫妻来举例,26回写薛蟠借贾政之名诓出宝玉——
“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 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
这四样礼确实难得,藕空,瓜傻,鱼愚,猪笨,完全就是薛蟠腹中空空、风流自喜的自身写照。书中第八十回描写夏金桂平生最爱啃骨头,尤其喜欢油炸鸡骨头下酒,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夏是薛(雪)克星,天不怕地不怕的呆霸王在她面前是虎得盘着、是龙得卧着,被拿捏的如面团一般,读来会心一笑。
第三十五回写宝玉因为“流荡优伶”激怒贾政差点被打死,王夫人心疼不过问他想吃些什么,他说“那小荷叶、小莲蓬的汤还好些”。宝玉是标准大情圣呀。都被“打下半截子”了心里还是想着小荷叶小莲蓬,难怪黛玉劝他“还是改了吧”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别说这样话,就算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些人指的就是宝玉的几位腻友:柳湘莲、蒋玉菡,当然还有已经死了的秦钟,他曾经让茗烟采了大观园的莲蓬去秦钟坟头祭奠。这里曹公假借宝玉要吃“荷叶汤”来暗示他对“同志”感情的无比坚贞。
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从饮食描写看《红楼梦》的艺术性比《金瓶梅》更高一筹。《金瓶梅》中所写饮食接地气并且都可以复制,手法也多是简单的名词堆砌。《红楼梦》写饮食可以说是匠心独运、惨淡经营,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饮之酒“万艳同杯”就完全是文学的虚构,“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怎么可能呢?初读者肯定认为作者是故弄虚玄,读多了则会顿然开悟,万艳同杯就是万艳“同悲”,百花之蕊不就是服用“冷香丸”的薛宝钗吗?万木之汁是林黛玉的眼泪呀!湘云占了首饰,凤姐占了名字,这四位恰是贾宝玉最亲近的“异样女子”。文学创作中任何一花一草必须和人物联系才有意义,要么推动情节发展要么刻画人物性格,否则就是死文字。像《杨八姐游春》中那种“东到东海的红芍药,南到南海的牡丹根,西到西海的灵芝草,北到北海的老人参”之类套话,我是不要看的。
曹雪芹是天才的作家,《红楼梦》结构严谨,字字有眼,句句有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绝非夸张。别看小小的一餐一饮,在创作之时都纳入了宏观的构思和布局。红迷朋友读红楼梦欣赏红楼美食,在食指大动之余应该更深入一点思考,这样才不辜负写书人意悬悬半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