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伟科
袭人是《红楼梦》塑造得最成功的文学人物之一。袭人的形象被误解为耍奸、奴性和虚伪,其实袭人是敢作敢为的,也是大胆直露的,她的大多数言论具有犯上的性质。袭人没有得到好评的真正原因在于:在《红楼梦》的两大矛盾——父子矛盾、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矛盾中,她都站在了作者所崇扬价值的反面上。缺乏牢荣固宠之术使她失去宝玉,而类似于雪雁似地效忠主子又导致了薛宝钗对于她这个贰臣式人物的扫地出门。袭人的悲剧性正是一个个人“向上爬”的典型,换个角度说是大观园中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是不可能逾越社会阶层严格界限与鸿沟的悲剧人物。
一
当前,红楼人物研究与分析遇到了困境。这种困境的中心问题是创新的艰难。似乎关于红楼人物人们都说尽了,没有什么值得再重新说一说了,再说也是重复一遍过去的见解。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人们又对当前关于人物评价的种种结论不满,认为那些结论性见解陈旧了,过时了,不能满足当代读者特别是当前青年读者的要求。人物分析的困境依然,但是突破困境的任务和使命却显得刻不容缓、不容推卸。人物塑造是小说艺术的中心,人物命运寄寓着作家的创作意图,把握作品特别是叙事文学作品,人物掌握首当其冲。
红楼人物评价的创新依赖两个因素:一是自觉的方法论更新;一是文本的细读和整体审美感悟的统一。这当然是很高的两个要求,理论自觉不是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反叛,或者凡是过去的结论就反着说,或是用新概念重新打扮,即所谓的新瓶装旧酒。文本细读也是如此,没有独立的细读就会被既成说法所笼罩,陷入换一种方式重复旧说还以为是创新的不自觉境地。
文本细读和整体的人物把握不能矛盾。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人物分析,往往是文本经验与理论概括、提升的统一。没有理论自觉就会陷入就事论事,说东不顾西的境地,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没有细致感悟就会凌虚蹈空,以至于天马行空、自说自话。这样的分析,实际上已与红楼人物评价无关,纯粹变成了一种自恋式的自我独白。
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开篇就是《花袭人论》,李长之在《红楼梦批判》中认为,《红楼梦》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五个个性人物是宝玉、黛玉、王熙凤、袭人和薛宝钗。尽管是一家言,但袭人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但袭人这一人物形象,就存在着上述所说的一些扭曲:文本细节上的袭人形象是一个刚强的人,但人们却说她奴性十足。袭人明明也是金陵十二钗中的一个悲剧人物,但大多数评点家和后来的文学评论者却对她的不幸视而不见,甚至对她的悲剧命运拍手称快。
二
在既往的袭人评价中,说她虚伪、奴性的意见是主流。“读《红楼梦》的人,没有不骂袭人的。”①袭人服从贾母、王夫人的指使,监护宝玉,自觉地以封建意识形态(读书上进、追求经济仕途)为信念,规劝宝玉,千方百计地试图使宝玉就范并和宝钗一起逼迫宝玉科举应试等,小说文本在整体上显现袭人与宝玉的关系是由近而远,她的奴性表现为对封建意识形态的绝对遵从,对统治阶级传统价值观的认同,但不是对统治者的绝对服从。如果说袭人的奴性就是通过对主子的绝对服从来显现的,那就不符合小说的艺术描写了。
袭人也有像红楼其他人物一样的“刚口”,这个“刚口”显现的不是袭人的柔顺,而是言语上的僭越与反抗。
例证可以举两个:一次是鸳鸯抗婚。袭人听见鸳鸯和平儿对话,也插言狠狠地骂了贾赦道:
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就不放手了。(第四十六回)②
指责贾赦好色到了下人都看不上的地步,袭人敢这样骂贾赦,共且这是风险极大的。果真,邢夫人追问:“又与袭人什么相干?”(第四十六回)
邢夫人是王熙凤的婆婆,王熙凤尽管心里向着王夫人,惟王夫人之命是听,但还不敢与婆婆邢夫人对抗,而袭人此举不仅得罪了贾赦还得罪了邢夫人。
袭人在这次鸳鸯抗婚的行动中,充当着鸳鸯同盟军的角色,也是一个反抗者。并且是非分明,伶牙俐齿。鸳鸯一股脑地骂小老婆,鸳鸯的嫂子扯上了袭人和平儿,又被袭人和平儿反驳道:“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鸳鸯的嫂子为解恨一并告到邢夫人处,说被袭人抢白。
袭人敢于指责年长位高者,并不止于贾赦。对王熙凤,袭人也有指责。
第八十二回,袭人闻说尤二姐之死,对王熙凤采取残忍手段害死尤二姐,接着又有香菱作为薛蟠小妾被金桂、宝蟾百般虐待,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袭人来看黛玉:
黛玉问:“尤二姑娘怎么死了。”
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第八十二回)
替已经死去的尤二姐鸣不平,从不在背后说人的袭人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母老虎王熙凤,“何苦这样毒?”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赵姨娘说王熙凤都得伸着两个指头,名字都不敢提,而袭人呢?
袭人还有对王熙凤放利钱的指责:
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
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儿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第三十九回)
其实,袭人连明晢保身都不懂。袭人,以温柔和顺著称,但她的话语里却透着刚强。薛姨妈评价袭人: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刚强指向的偏偏都是一些主子。可见,袭人并不是什么阴谋家。假如袭人是阴谋家,袭人应该见什么人说什么,不管心里怎么想,先顺着再说。
这仅只是两例,其实袭人的大胆言论还多得很。下文我们将还有引述。
袭人敢于指责贾府中的大人物,以奴才的身份指责主子的不是,发泄对他们的不满,其言论的激烈程度可以和尤三姐、鸳鸯等相媲美,也不亚于爆炭性格的晴雯。晴雯的反抗更多的是一种率真性格的自然流露,没有那么多自觉,而袭人则不同。袭人对尊卑秩序向来论理,可是她为什么对行为的后果没有预料呢?
注释:
①李长之:《红楼梦批判》,《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47页;
②本文所引《红楼梦》文字,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下引只在文后注明回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