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苏湖管护所出发,取道勐遮,然后上巴达山。 天气一直灰蒙蒙的。我们身后的群山还好,在云层和山顶之间,露出些缝隙,能看到蓝天。有时候一吹风,这些缝隙就会迅速扩大,直到我们头顶都变成蓝天白云。但是前方没有,几座山头都带着云朵的帽子。巴达山上可能正在下雨,老佐一边开车,一边分析着。 上山的路并不好开车,路面填充了石子,但没有硬化。车子在连续不断的震动中顽强前行,过了去章朗古寨的路口,又盘旋而上。山上的植被状况不错,有时是连绵不断的树林,有时是整齐的茶山,但茶山之间的深沟以及公路两侧,都有着高大的树木。 透过车窗,我看到有紫茎泽兰,就向老佐打听这一带紫茎泽兰的危害情况。老佐是布朗人,巴达山是他老家,山上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说,以前这些山坡,差不多都被紫茎泽兰覆盖了,后来开垦做茶园,加上人们对树木的保护,茶树和树林都长好了,紫茎泽兰才退缩到一些角落里。 正说着,车窗外面景致大变,车不知不觉开进了茂密的森林。浓雾弥漫中,大树小树挤在一起,各种藤蔓同时缠绕在几棵树之间,构成独有的幽深而神秘的森林气象。大黑山到了!老佐说,声音有几分骄傲。 小道边发现寄生植物杯药草的花,它无茎无叶从落叶堆里长出来,非常奇异 我们应该是开进了上山前看到的云朵深处,空气中充满水雾,整个森林还不能看得很清晰,但仅仅是若隐若现的部分,已让我激动起来,恨不得立刻进入林子里去察看一番。不过,大黑山原始森林还在贺松寨子后面,得按计划来。 进寨子之前,我们停了一下车,就在下车的地方,我看见一只细小的甲虫受惊飞到更高的草叶上,凑近仔细看了一下,是从未见过的一种虎甲,比树栖虎甲更纤小,全身浅绿色。等我回车上取到相机,它已不知所踪。这地方好神奇,随便停了下车,就能看到没见过的虎甲。野外能见到的虎甲不少,但种类并不多,自从在重庆四面山、海南岛尖峰岭以及沙巴的沙滩上拍到球胸虎甲等三种虎甲后,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过新的虎甲。擦肩而过,没能拍到它,也就失去了确认物种的机会,实在可惜。为什么下车的时候没有把相机提在手上,我多少有点懊恼。 老佐的朋友香特——一个个子不高的哈尼汉子在寨子口接着了我们,带我们去他家午餐。他家是传统的干栏式木建筑,有两层,底楼分类放置杂物皆作通道,二楼才是生活起居场所,我特别喜欢他家二楼的几处阳台,都能看到不错的山景。 这个寨子里,每家的院子都不算大,香特的木楼四周仍然都种上了树蕃茄和各种香草。以我的经验,他家处在寨子的入口处,种满花草的院子应该是极好的拍蝴蝶的地方,当然,这得是阳光普照山寨的时候。可惜雨雾刚散,空气都是湿的,视野里并无蝴蝶飞舞。 香特为我们准备了哈尼族的家常饭,我印象最深的是土豆,太好吃了。我们急着进原始森林,吃完饭也不喝茶,直接下楼,驱车穿过寨子,沿着一条陡峭的山道上行。这条山道估计一般的司机也不敢开车上来,雨水把路冲出很多沟壑,路面又有一层浮泥,老佐仗着自己驾驶的是越野车,强行开了两公里左右,不敢再往前了。我们两人下车,步行继续往上走。 此时,阳光灿烂,周围被淋透了的植物都闪闪发光。半人高的悬钩子(从叶子形状和果实来看,很可能是粗叶悬钩子)在这里占据优势。我是见悬钩子挂果必试吃的,从南到北,估计试吃过30种以上。这广为分布的带刺浆果,增加了我的野外漫步的趣味。摘了几粒,果实多毛,入口甜中带苦,不算好吃,放弃。但是这一丛丛悬钩子里的昆虫,却真的很多,仅象甲就发现了三种。 意识到危险,这只象甲紧贴着树叶以缩小目标 老佐着急探路,一路往前去了。我怕错过精彩物种,走得很慢,在后面一路搜索着,缓缓向前。一个三岔路口,我干脆停下来,因为在我的视线里有好几种蝴蝶在活动,有眼蝶,也有灰蝶。 它们看起来都近在咫尺,但要接近任何一只都并不容易。像我这个严重依赖105mm微距镜头的人,绝不愿意在有效焦距外进行拍摄,那样拍到的蝴蝶,细节总有点看不清楚。还有一个原因,拍蝴蝶最需要的是合理的机位,即相机和目标的相对位置。相机必须足够近,足够低,蝴蝶才会成为画面里的唯一主角,而且获得能展现它的美和尊贵的角度。平日里,我已经练出了缓慢靠近它们的能力。蝴蝶对快速移动的目标非常敏感,但对缓慢移动的目标却往往察觉不到。这或许是因为它们复眼结构的缘故。如果你足够慢,慢到自己都觉得像几乎没有移动一样,那就有机会接近他们。缓慢移动自己的身体时,脚步移动的位置也很重要,这个有点像打太极拳,移动的每一步,身体都必须能保持平衡才行。否则,身体出现晃动,蝴蝶就惊飞了,前功尽弃。 一只,又一只,我逐个接近并拍到了它们。包括一只钮灰蝶,不起眼的它,独占整个画面的时候,呈现出罕见的优雅。每一只远远看起来很普通的蝴蝶,当你以10cm的距离去观察的时候,都会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特别的美。我想这正是上苍的本意,每一个经历漫长进化并得以幸存的物种,都是自然的伟大设计。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机会去感受到它们的美。寻找并感受有差异的生命之美正是我一直进行田野调查的动力。 广袖蜡蝉 继续往前走,路边出现了几种豆娘,而且我听到了树林里传来的水声。正打算好好观察一下它们,一场阵雨完全没有预告地来了。此时,老佐已经走到了水坝上,我们汇合后找了个地方避雨。这还真是场过路的雨,不到半小时,雨停了。阳光重新洒了下来。可能隔着雨雾的原因,没有之前那么强烈灿烂了。 大坝面对库尾的左侧,有一条路向左边钻进密林。这条路通往大黑山的古茶树群落,所以常有爱茶人或观光客来膜拜。这里的古茶树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被人发现,而且确认是原生的野茶树,树龄在1700年以上,最大的一株高30多米,分枝部位也较高,说明它生长在密林里,必须挺拔向上才有存活机会。但是资料上说海拔1500米,这个应该有误,因为贺松寨子的海拔已然1800米,而原始森林还高悬在寨子的头顶。为了印证海拔的准确数据,我在路口测了一下,海拔已超过1900米了。这么高海拔的古茶树群落,作为普洱茶树种的来源,作为未被人类干预的非栽培树种,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雨季里,这条路相当冷清,小路上覆盖着层层落叶,有的腐烂变黑,有的还是黄的和红的,感觉踏过落叶的脚步稀落。当地人说雨水多的时候,里面的蚂蟥很多,所以不愿涉足。我们踏着落叶,小心往里走,头顶上遮天蔽日全是树枝和藤蔓,我赶紧把手电掏出来,不然,就真成了赶路了,什么也看不见啊。 "小心,脚下有东西!"我正随着手电光东张西望,老佐在身后叫了一声。我低头一眼,一只从未见过的金龟子在落叶里爬着,差一点就被我踩着了。我捡起来一看,颜色很不一般,像一颗蓝宝石。它比最常见的绿丽金龟宽些,显得强壮有力。最初,我以为它是生活在树干上的,只是偶然原因掉了下来,后来仔细观察,种种特征表明它是一只粪金龟,那么它就本该是在落叶里穿行的。 蓝宝石般的粪金龟 从这片树林穿出来,天空又飘起了雨,这里差不多右边已是水库的库尾,小道变成了沼泽,淤泥深得无法下脚。还好小道左边的坡地有一小块茶地,茶树挂满青苔和各种寄生植物,细雨中,它们像一群披着蓑衣的农人,在这里一站就是几十年。这是哈尼人放养于深山的茶树,无人照顾,全凭原始的生命力去挣扎求生,在丛林中赢得一席之地。我们弃道,缩手缩脚钻进了茶树林,尽量不碰落太多的水珠。茶林旁有一棵云南栘,它的果实就是勐海人喜欢的多衣果。数了一下,这棵树上的附生植物和苔藓接近20种,实在太壮观了。它简直就是一个植物的微型博物馆。 前面的树越来越高大。我测了一下,海拔已接近2000米。 在树林里继续行走,也继续用手电筒搜索,发现一个规律,就是树干上停着的昆虫最多,我分析,在阵雨和强风的不断打击下,再厚的叶子也会像汪洋中的小舟那样一会被举起,一会又被掷下,纹丝不动而且相对干燥的树干就成了绝佳的避难所。 可能是泥土里的雨水太多,连跳虫也爬上了树干。跳虫是昆虫的近亲,同属六足总纲,一般在土壤里常见。我见过的跳虫都是常见的(我家花盆里都能找到),多数颜色灰暗。但大黑山的跳虫居然是黄色的,在绿色为基调的树干上非常醒目。这么鲜艳的跳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跳虫也在树干上躲避雨水 再仔细观察,除了少数成虫外,树干简直就是昆虫的幼儿园啊,半翅目、直翅目、鳞翅目的宝宝各自占得一片天地。这不像是夏天,更像是山下早春的景象。感觉是春天刚到,而夏天还很遥远,宝宝们还得耐心成长。不知道大黑山的冬天是怎样的,即使有,也会很短暂吧。随着雨季和旱季的交替,大黑山很可能不断地在进行春天和夏天的转换。 在近距离观察树干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一小片苔藓动了一下,难道不是苔藓?我看了一下,这个小东西和苔藓颜色上没什么区别,但是手电筒光下略有反光。凑近仔细观察,不禁惊叹了一声,原来,这是一只身着迷彩服的叶蝉!叶蝉因为灵活、警觉,能在意识到危险时用强有力的后足把自己弹射出去,它们的跗足有着整齐的齿状结构,在多次观察后我认为这些齿能像弹簧一样,在弹射时发挥作用。也许正因为如此,很多叶蝉颜色鲜艳,和它们刺吸的植物颜色反差很大。所以,这么讲究伪装色的叶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身着迷彩服的叶蝉 从在寨口与未知虎甲擦肩而过开始,几个小时下来,感觉到大黑山的昆虫与版纳其他地方反差很大,可能因为海拔的原因,这里已属于亚热带而非热带,但和别的同海拔的森林比起来,它又有少见的温暖和潮湿。特别的气候和环境,必须有着特别的精灵存在。 正在兴致高涨时,雨又开始了。想起吃午饭时,香特说了段很有意思的民谚:"巴达的雨,西定的风,布朗山的路。"这是说的勐海人最头痛的三件事。作为巴达山脉之巅的大黑山,果然印证了民谚。雨还真是各种方式下,任何时间下。整个山都湿漉漉的,不管地上的石块,还是参天大树,都身着苔衣。大黑山是一个青苔统治着的世界。 我们仰着脸看了会儿天,天已全部昏暗,而且有一边发黑,似有更大的雨在云层之上筹备。为安全起见,我们只好停止了前行,折身往回走。 长满了附生植物的多依树 曼稿是旱蚂蟥少的地方,大黑山是旱蚂蟥多的地方。我在曼稿已中招,大黑山可得小心了,这么一想,每走几百米,我就会用手电检查一下自己的鞋和裤脚,看有没有旱蚂蟥上来。要知道,旱蚂蟥刚上脚的时候,细若游丝,要吃足了血,才能看出是肥肥的蚂蟥模样。 快走出树林时,老佐见我这么小心地检查,也低头检查了一下,结果他在自己鞋上发现了两条。 "一会儿出了树林,我们再仔细检查一遍,既然有了,可能就不止这两条"我说。果然,第二次检查,老佐又在脚上找到一条。还好有惊无险,在传说旱蚂蟥多的雨季中的大黑山,我们有惊无险,也算全身而退。(文/摄 李元胜 《绿色中国》2022.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