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冰雕人畜殊途，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一座冰雕，两段思念

　　一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因为一次特殊的委托，我乘车辗转要去新疆偏远的一座建设兵团的团部。自乌鲁木齐市到师部再到团部我坐着客车一路上颠簸着透过窗外欣赏着祖国西北的风光。举目所见，河流群山全都被大雪覆盖，人烟稀少，大地静谧安详似是沉睡，辽阔广袤的边疆风光深深吸引了我。
　　在团部，我住进一家哈萨克人开的小旅馆里。旅馆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人住宿，热情的哈萨克老板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一边问我从哪里来，一边给我做住宿登记。当得知我是律师时满是赞叹的表情和言辞，＂律师嘛，攒劲得很，多年前嘛，我的公社（哈萨克族对＂乡＂依然沿用＂公社＂的称呼）的那块土地，三十多亩呢，乌鲁木齐的律师嘛，给我要回来的……我们这个地方，律师嘛，没有。乌鲁木齐律师、口里（指内地）的律师，多。＂
　　我的委托人是一位被判故意杀人罪的失足女人，作为她法律援助的辩护人在她入狱服刑前出于同情接受了她一项特殊的委托——帮她找到她唯一的亲人——她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的丈夫，向他提出——离婚！
　　委托人悔恨的泪水使我无法拒绝她看似荒唐的托付。二十年前她离开深爱着她的丈夫，离开她边疆兵团的家，决绝地与一个背着吉他流浪的人私奔。向往着音乐的浪漫和内地的繁华，然而却陷入被暴力虐待的梦魇。酗酒好赌的男人很快撕去了英俊温顺的伪装，控制着她到全国各地卖淫，把她当做挣钱的奴隶利用和侵害，忍无可忍的她终于在一次被毒打后拿起了菜刀，凶横粗暴的男人瞬间倒在血泊中……
　　住进旅馆的第一天晚上入夜没多久，大风呼啸而来，天上飘起了雪花。我的房间在这所小旅馆的顶楼——三楼。拉开窗帘透过窗户，能看到大片的雪花在路灯的映照下随风飞舞。再向远处望去，我竟看到一个被冰雕装饰的绚烂纷呈、流红叠翠的广场！四周的树木缀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挂，冰挂上又悬挂着火红的灯笼和五颜六色的彩灯，色彩交替像彩色的水流在风雪中闪烁流动。广场中大块透明锃亮的冰砖砌成了一个高大的琼楼城堡，里面镶嵌着绿莹莹的灯光让广场这个冰雪的世界充满了童话般的色彩。
　　明天完事后一定要到广场上去看一看，我对自己说。
　　我的委托人一审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她没有上诉，她对未来已经完全绝望，恨不能被法院判处死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除了那个给过她爱却被她抛弃的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她终于想起了她能够最后唯一为他做的事情，就是解除婚姻，至少在名誉上使丈夫不被牵连。这样，她就可以无牵无挂了，哪怕服刑到死。临走，她又嘱托我＂拜托您一定当面替我向他转达我的悔恨和罪过。＂她用一种渴望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请您务必一定回来告诉我，他过得还好吗。这么多年了，他一定是又结婚了，我在他心里，也许，早就已经死了。＂低低的声音像是向我交代，又仿佛是有所期盼。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副对联，感慨着委托人迟到的悔悟，盖上暖和的棉被，枕着簌簌的落雪声，我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从兵团边防派出所我很容易查到了她丈夫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派出所民警告诉我，他因犯故意伤害罪正处在缓刑期。我和他匆忙的一见，就在派出所的接待室里。消瘦的面容，络腮的胡子，花白的有些卷的头发，眉额微锁着，双手十分粗糙，指背有些冻裂，普通的相貌正符合我此前的想象。说明来意后，这个看起来年逾半百的男人，眼眶竟浸出泪来，声音简洁而又坚决：＂我不会离婚！＂问清楚妻子服刑的监狱后，还没等我问他的情况，站起身直接朝门外走去。我伸手企图要阻止他，想要问一些他妻子关心的问题。他转头对我说：＂我会去找她。＂奔波了三四天，见面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三五句话就结束了，我总觉得似乎没有完成委托人的托付，但似乎又不能进一步获得什么。不管怎样，他对待此事的态度，也算是委托人真实想要的结果，我可以回去做一个交代了。
　　雪越下越大，我顾不得去广场看冰雕的想法，赶紧拜托旅馆的老板帮我定好明天一早去师部的客车准备返程。然而第二天的清晨时分，我刚刚从梦境里醒转，就被哈萨克老板告知，昨晚下的雪太大去师部的路封了，客车全部停运。＂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准嘛，一两天嘛也许，现在嘛雪还在下，三天、五天嘛，也可能。＂
　　既然不能回去了，我也只好接受现实，心里安慰自己，刚好趁这个空档到广场转一转看一看流光溢彩的冰雕，感受下边陲小镇的风情。旅店的老板也很是推荐，说兵团广场上的冰雕不错，可以去看一看。＂攒劲得很。＂临出门，旅店老板又跟我强调说。
　　广场与旅馆仅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步行几分钟即到。除高大的琼楼城堡外，轻歌曼舞的维吾尔少女、鲜灵活泼的哈萨克儿童……形态无不被雕刻的栩栩如生，真让人感叹冰雕师出神入化的技艺好似鬼斧神工。在广场的正中央，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威风凛凛的狼冰雕，特别吸引了我的注意：狼头高昂，嘴巴微张，粗大的尾巴向上翘着，身上灰棕色的毛发都被雕刻的根根闪亮，雪花覆盖了黑灰色的脊背，它的模样并不凶狠反而看起来特别的温驯。我久久注视着这只狼冰雕，它被雕刻的是那么的生动逼真，炯炯有神琥珀色的眼睛与我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我感觉时间仿佛被冻结，心灵异常安静，这只狼冰雕的形象一下子刻进了我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当我回到旅馆向哈萨克老板说起广场狼冰雕的事，老板说＂广场上的冰雕嘛，都是六连的老秦领着凿弄的，政府不让，他偏嘛，弄一只狼在广场中间，六连到南山的古风口嘛，他也凿弄了一只，神奇的很，这里的狼攻击我们，不攻击他；伤害罪，他让法院判了嘛，反正嘛，说不清楚。＂其实我并没有听明白旅店老板颠倒的语序所表达的意思，只是吃惊于他说的老秦：＂老秦？你说的是六连的秦勇？＂显然旅店老板被我认识秦勇惊到了，嘴巴张的大大的，倒装句的汉语一下子说不出来。出于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没有解释连忙打个招呼后就上楼进房间休息了。
　　又过了一天，雪仍然没有停，外面晦暗的天空飘洒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我脑海中全是秦勇和狼冰雕的影子，于是决定冒雪到店老板说的南山古风口去转一转，看一看另外一只冰雕狼的样子。我又拜托店老板帮我找一辆可以去六连的车，我告诉他，我想去看看那只冰雕狼。＂那个地方嘛，远得很，狼，经常有的，那只冰雕与广场上一样的，有啥看的嘛。古风口，风大，路，滑得很，爬犁子嘛，可以，汽车不行。＂我的心失望地沉了下去，正要请他找辆爬犁子时，一个粗重的声音传来：＂要看六连古风口的狼冰雕，我带你去。＂我寻声看去，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壮实的男子瘸着右脚从布草间出来，＂我开清雪车带你。＂
　　＂张奎，弄啥那撒，你脑子勺（傻的意思）掉了吗，那个地方有狼的，不清楚吗你？！＂店老板冲那男子吼完后，又转向我介绍说，＂张奎，三连的，养的羊嘛，被狼吃过，冬天给团场开清雪车，有时间嘛，就来帮我收拾一下宾馆。腿嘛，狼咬的。＂
　　＂不跟你要钱，＂看我惊诧的样子张奎说，＂放心，这条腿不耽误开车。＂不容我说他径行就往外走，我不由得跟了过去。
　　＂听老板说，你是律师，我请你帮帮老秦。＂尽管没有停步，我听得出张奎恳切的语气。
　　雪有些小了，但还没有停，白茫茫的大地一条雪道向前蜿蜒，一眼看不到尽头。强劲的烈风将细碎的雪花扑向清雪车的挡风玻璃。坐在高大的清雪车里，穿着厚厚的棉衣，并不感觉到冷。张奎说团场到连部因为每天都要清雪，相对来说路会好一些，但从六连到我们的目的地——南山古风口，只能步行，有的地方雪会没到膝盖，张奎提醒我，那儿距离狼很近，经常有狼出现，所以天黑之前一定赶回来。好在新疆天黑的晚，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你的腿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瞅了个机会，我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的故事。
　　二
　　生态环境的恢复和对野生动物的保护使处在生态链上层的狼的数量迅速增加，大约三四年前就有放羊人在南上山看到雪地里一行行狼的大爪印，还有新鲜的灰白色的狼粪，整个师部就传出狼要进村攻击马群和羊群的消息。
　　去年冬天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有两只狼偷偷地溜进了三连，跳进了张奎家的羊圈。睡梦中的张奎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惊醒，当他急匆匆穿上棉衣，拿着铁棍冲出房屋的时候，明朗朗的月光下一只拖着粗长的尾巴的大狼一闪而过，这只狼从头到尾将近有一人长，张奎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羊圈里一只狼与狗撕咬着，另一只狼扑向被惊吓的四处乱窜又无处躲藏的绵羊，整个羊圈乱成了一锅粥。张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亏附近许多听到动静的连队职工抄着家伙赶来，两只大狼机警的跳出羊圈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了，但还是有人用相机拍到了两只狼的样子，从体貌上看像是一公一母。人们一路寻去，路上只留下带着血迹的狼的大爪印，也不敢再追，回头查看羊圈时，十多只羊被狼咬伤，还有五只羊要么被狼咬断了喉咙，要么被狼咬破了肚皮，死状很是惨烈。后来又有几家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遭到了狼的袭击。
　　狼来了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从兵团到地方都发出通告，小心戒备狼的偷袭，还特地给森林和边防派出所召开了专门会议，要加强巡逻保护兵团职工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并在南山到各连部、乡村的路口立上警示牌张贴两只狼的大幅照片，提醒人们小心狼的出没，但也着重强调，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得伤害狼。
　　或许冬天实在难以寻觅到食物，也或许尝到了成功偷袭的甜头，两只狼并没有因为人们的警惕收敛自己的行为，终于在南山脚下的一个村庄发生了更为惨烈的人与狼的战争。
　　距南山最近的苏什哈拉牧场农中村，农户们饲养着大量的马和羊。那天北风裹挟着细密的雪花将气温降到了近零下二十度，人们将火墙烧的暖烘烘的准备早早睡下，但为了防备狼的偷袭还是按照规定，由值班人员轮流巡逻。大约凌晨一点钟，一家农户家中传来人喊马嘶狗吠羊叫声，巡逻人员急忙发出警报信号并打电话通知森林派出所。
　　由于早有防备，人们很快拿着套马杆、铁棍奔涌而来，将两只狼团团包围。探照灯一打开，顿时雪花在巨大的灯光下漫天飞舞，夜空亮如白昼。这一次人们看清楚了，这两只狼正是一公一母。一匹马被咬破了肋胸，鲜血喷溅，皮肉横飞，发出凄厉的长嘶。喷涌的马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被吓破了胆的几匹马在凄惨绝望中颤抖。
　　这家主人心疼损失又担心狼再次攻击马和羊，情急之下拿起一个石块狠狠地朝一只狼扔去，但没有砸中狼反而激怒了它们。大如豹子的两只巨狼龇牙咧嘴地转向他，背上灰黑色的毛闪闪发亮，长尾平翘，慢慢挪动步子，杀气腾腾就要向他扑去。人们惊呆了，因为害怕误伤群众，派出所民警不敢开枪射击。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年轻的民警看准机会，拿起铁棍，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砸向那只公狼的头部。公狼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满嘴的血从嘴里喷出，四条腿痛苦地抽搐一阵便不再动弹。母狼抬头冲天没命地哭嚎，凄厉惨绝，恨恨地逃走了，人们一时竟忘记了阻拦它。
　　…… ……
　　过了大约有两年吧，人们再没有见到过那只母狼，直到老秦在广场上塑起了公狼的冰雕，母狼又出现了。
　　老秦是团场六连职工，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老婆，三十岁那年老婆跟别人跑去了山东后来又听说去了东北，老秦一直等着妻子回来，如今五十多岁了，依然一个人独自生活。据说早年老秦去东北寻找过他的妻子，不知妻子有没有找到，但在哈尔滨跟冰雕师傅学了两年手艺，冰雕的技艺炉火纯青，大到宫殿琼台小到飞禽走兽，只要到了他手中，铲、凿、磨、刻一番功夫，冷冷的冰块就有了生命，活灵活现，鬼斧神工。每年冬天师部都让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布置各个兵团广场、公园里的冰雕景观。
　　去年老秦在团部广场塑了一只狼的冰雕，模样神态与那只公狼一模一样。有人向他问起，老秦说是那只母狼让他塑的，公狼是南山狼群的头狼，公狼死后母狼就成了头狼，塑起这只公狼冰雕，狼群就不会袭击这里，能够保护大家的安全。老秦的话让人感到他像是得了臆想症，他怎么知道公狼是狼群的头狼，又怎会知道狼群顺位接替的事情，难不成除了会冰雕，老秦还懂兽语？
　　然而不久人们就见识了老秦的能耐，只是这一次的代价是三人被狼咬伤，老秦被判刑，还差点入狱。
　　最先发现母狼的是在广场上滑冰的孩子们，两只狼静静地对视着良久一动不动，开始孩子们还以为不知什么时候又塑了一只冰雕狼，等意识到有一只是真狼时，差点害怕的惊叫出来。幸亏一个年龄较大的孩子镇静地带着他们悄悄地离开，赶紧将情况报告给大人。当人们拿着铁棍、套马杆四面八方的赶过来时，那只母狼依然还在那里，兀自沉默，偶尔围着冰雕狼转上一圈又静静地长久地凝视着狼冰雕，对拿着武器围困而来的人们视而不见。母狼粗重地呼吸着将脸凑上去，一点一点蹭着冰雕狼的脸，热气弥散在冰雕狼的脸上，冰雕狼毕竟只是冷冷的冰，不能回应它，人们清楚地发现母狼的眼角里竟涌出了泪水。
　　人们既不敢主动攻击捕捉母狼，又害怕母狼发狂伤人，一时竟不知对这只狼如何是好。老秦拨开人群，在人们的惊讶中走向母狼，母狼也看见了老秦，轻轻扬起头，迎向他，露出了像是看见了亲人般安慰的表情。老秦摸摸母狼的头，向它打手势，让它离开。母狼长久地凝视冰雕狼之后，再一次走过去蹭了蹭同伴的脸，迎着寒风吹起的雪花，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去。
　　还没等母狼走太远，张奎和几个遭受过狼侵害的兵团职工，报复性的拿铁棍砸向狼冰雕，狼冰雕发出碎裂的声响。母狼转回身疯狂的朝狼冰雕奔去，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壮的狼毫狼鬃，像钢针一样竖立起来。人们惊呆了，几个胆大又眼疾手快的年轻人用套马杆死死地将飞奔而来的母狼套住，母狼朝天发出一阵嚎吼。随即，广场远处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的狼嗥声——呜欧，呜欧——如箫如簧，向团场四处漫散，余音缭绕，悠长凄远，好一阵子狼嗥尾音才渐渐散去。有经验的老兵团人知道，狼群就在周围，只等头狼命令就会奔袭而来。
　　老秦一边不停地大喊着＂放开狼，放开狼＂一边拼命去撕扯拿套马杆的年轻人，让他们赶快放手。从套马杆里挣脱出来的母狼，一连咬伤了两个围在狼冰雕跟前的人，又一口咬住张奎的右腿，把他拖出好远。人们再也不敢靠近，母狼松开张奎，慢慢走到倒下破碎的狼冰雕面前，轻悄地卧下，就像妻子躺在丈夫的身边。老秦走向前蹲下轻轻抱住母狼，低声喃喃对它说了些什么，再次做手势让它离开。又过了许久，可能是接受了事实，也可能是老秦对它做了承诺。母狼站起身再一次一步一回头慢慢离去，直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由于老秦的行为，使已经被控制的母狼挣脱后伤人，造成三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检察机关以故意伤害罪对老秦提起公诉，最终法院判处老秦六个月有期徒刑，缓刑一年的刑罚。
　　三
　　路已至尽头，张奎将车停下。从车窗看去，一个贴有两只狼巨幅照片的牌子立在路边，尽管有些破损，但依然特别清晰，公狼的模样神态与那只冰雕狼一模一样。牌子上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着：＂有狼出没，注意安全！＂底部又写了一行小字：＂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母狼咬住我的右腿时，我看到了它的眼神。＂临下车张奎对我说，＂其实母狼并不是真正想伤害我，它只是想把我拖开，它在保护狼冰雕。我能感觉得出，否则我这条腿早就废了。＂
　　＂但秦勇还是被判了刑。＂我惋惜道。
　　＂我跟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同志都说，不是老秦害了我，是老秦救了我。不但救了我，也救了我们大家，如果母狼发出信号，后果不堪设想，老秦不是罪犯而是英雄。可是没有人听我的，他们说，办案要依据事实不是依据感觉更不能假设。啊囊死给！＂张奎狠狠地骂了句脏话，指指前方，我顺眼望去，距我们大约一百多米远一只孤零零的冰雕狼竖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像是一位守护者，又像是等待亲人的到来。但此时，占据我心中更多的不再是狼冰雕，而换成了秦勇。
　　当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离狼冰雕越来越近时，张奎一把抓住我：＂有狼！＂我一惊，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狼冰雕跟前蹲坐着一只黑背黄毛的巨狼。＂是那只母狼？＂我轻声地问张奎。张奎点点头。我们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掩体的东西，那只机警灵敏的母狼发现了我们，慢慢朝我们走来，积雪太深，我们根本无法快速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只巨狼离我们越来越近。
　　恐惧充满了我们的全身，我能感觉到自己跟张奎的双腿都在颤抖。然而出乎我们意外地母狼却掉头走掉了。我们惊恐小心地站了好久，确定母狼不再回头，才发现因为惊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当我们步履蹒跚一身疲惫地回到清雪车，打开车门发现有人正坐在驾驶室里。＂老秦！＂张奎一下叫了出来。我一下明白了那只母狼为什么掉头走掉了，是秦勇救了我们。
　　原来秦勇跟我见面后这两天心里很不平静，就到古风口来散心，刚好碰到这一幕。我再次仔细端详我委托人的丈夫——这个带给我心灵震撼的狼冰雕的作者，一下子在我心中高大起来，他身上竟有着异于常人的本领和气质，以至于连狼这种凶狠的动物都能听从他的指挥，我深深地替我的委托人感到懊悔和惋惜。
　　张奎不知道我跟秦勇已经见过面，在车上向我们彼此作了介绍，直接问我怎样为老秦的故意伤害罪翻案。秦勇却平静的说出一句让人十分吃惊的话来：＂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自狼伤人的事件发生后，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受伤者现身说法也挡不住网上一片质疑声、追责声。亲历者都知道若不是秦勇，狼群很可能就会冲进团部，后果不堪设想。但如要找出这种可能性的依据却又无从找起。公狼的冰雕是秦勇塑的，狼伤人的事实摆在那儿，秦勇将已经套住的狼放掉也是事实，如何给社会一个交代，从公安局到法院承办人员都陷入了两难，如果不立案，不审判，怎样跟公众解释，谁又会相信这看似荒唐的解释？最后秦勇豁达地承受了这份冤屈。
　　＂自打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翻案，现在更不需要翻案了，这份判决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同是被判过刑的人，我感觉我们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近过，我预感她终于这次真的要回到我身边了。＂秦勇脸上竟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不明就里的张奎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秦勇向他说出了妻子委托我来找他的事，张奎听后惊诧唏嘘不已。
　　＂这都是我们的宿命，不是吗？我没有想过她还念着我，我以为她早已将我忘记了，＂秦勇说，＂她走了以后我找过她，从山东到北京一直跟到东北，我看她经常出入于高档场所，穿戴是那样的华贵，乘坐的汽车是那样豪华，这种富足我一辈子都给予不了，后来我也就放弃了，只要她过得好，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爱的那么辛苦，那么小心翼翼，多累啊！＂张奎感叹道。
　　＂累，也幸福着。她单亲的母亲带着她从四川到这遥远的边疆兵团讨生活，后来她母亲病逝了，我帮她埋葬了她母亲后问她的打算，她竟问我，愿不愿意娶她？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一定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感到无依和无助。是的，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秦勇列数他们在一起的种种过往——放羊时驰马纵横的欢乐，种地时汗滴落土的艰辛，还有她淘气时的顽皮，亲密时的娇羞……那些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让秦勇陷入苦涩而又甜蜜的追忆。这是他毕生的幸福，一生最为珍贵的时光，彩虹一样的美丽,却也惊鸿一瞥的短暂。
　　我不忍心打断他，埋藏在心里二十多年，从未向人提及，今天就让他宣泄个够吧，倾倒一下内心的孤独和失去的幸福。但他终于还是从追忆之中绕了出来，回到正途——
　　＂我根本没曾想她竟过着那种生活。我是多么的后悔，后悔没有走近她，没有看到她真正的生活，她一定会怪我吧，我要去看她，当面请求她的原谅……＂秦勇把脸埋在双手中，禁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狼冰雕也淹没在风雪的夜幕中。张奎用手拍了拍秦勇，安慰着他，然后打着清雪车，准备返回。车灯的灯光形成一道灯柱，亮亮地向远方照去。我们惊奇地发现，两只狼静静地对坐着，深情地对望。我们知道一只是狼冰雕，另外一只是留恋丈夫不舍离去的母狼。
　　＂如果要等的总不来，那便不要再等。不等就不会失望，也就不会悲伤。＂张奎一边调转车头，一边感慨地说，＂这只母狼每天都在思念和失望中度过，该是怎样的折磨。＂
　　＂给我们讲一讲你和狼的故事吧＂我对秦勇说道。
　　四
　　古风口是我和妻子经常放羊的地方，这里留着我许多美好难忘的记忆，每当心中烦闷时，我就来到这里，在这里静静地观望、等待，仿佛她还没有走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也是一个冬天，两只狼也经常出现在这里，轻悄地前来，兀自站在雪地中。我不害怕它们，仿佛心底还期盼，期盼着它们过来干脆把我吃掉，这样，我就不必经受折磨和煎熬，彻底解脱了。许多回它们温顺地看着发呆的我，走开了。
　　公狼死后不久有一次在这里我见到了那只母狼，它痛苦的徘徊低低的哀嚎，我和它对望了一眼，一时之间，我们感同身受到彼此的痛苦和不幸，默默相对。说起来，我和它近乎已经能算作是朋友了，自那以后我们经常会在这里相遇，也不走近，隔了一段距离，安静地站立，长时间地凝望。
　　一次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来到它的跟前，它毫不惶恐，面对我的抚摸，渐渐地仰起了头，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在寒风里弥散，轻微的鼻息喷扑我的手心。我们相处了许久，它迟迟不肯离开，当我想要走时，它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下用嘴咬住了我的衣服，拽着我执意往前走。这时候，大片的雪花飘散下来，寒意迅速加深，我拔脚要走，它又咬住我的衣服，更加用力地拖着我向前。我似乎明白了，它是要带我去某个地方，我示意它松口，然后慢慢跟着它，它一边前头带路，一边不时地回头，见我跟着它前行才放心的继续往前。
　　天色开始变暗，夜幕慢慢降临，脚下踏着的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它停下了，停在了那幅巨大的警示牌下，照片上的两只狼在风雪中是那样威武健壮！这就是它的目的地了，它将我带到这里，带到它过世的同伴的照片跟前，究竟有何深意呢？我茫茫然疑惑不解，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无奈我们不能通过语言交流，我确也没有办法知道它的意欲，看看警示牌上的照片，再看看它，只有叹息——人畜殊途。
　　夜色完全黑了下来，雪越下越大，我冻得瑟瑟发抖，它缓缓地踱开步子，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开，渐渐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幕中。
　　它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我每天都在思索，总也不明白。因为团部领导安排我去塑制广场冰雕，有一阵子也再没有去古风口，也就没有再见那只狼了。
　　为了呈现地方民族特色，展现民族风采，团部领导特意让我增加几组民族人物的冰雕。怎样来表现呢？我问领导。于是领导给了我一些照片让我参考。我对比着照片加上自己的创意，一点点的切，一点点的刻，慢慢地，着装摆裙清姿漫舞的少女、骑马牧羊英姿飒爽的少年……一个个鲜活的形态从我的手中诞生了。我看着自己的作品，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突然电了一下，随之激动的就要跳出来——啊，我一下便想起了那只母狼！是的，那天它将我带到巨幅照片前，它的用意，它的目的，我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它要让我做什么了——它在思念它的丈夫，它想让我塑制一个冰雕，是的，这个冰雕不是别人，就是——那只公狼！
　　我匆忙扔下工具开上车就去古风口找它，我要告诉它我悟出了那个它想要对我说的秘密！然而举目所见，雪野里却没有它的影子。我在茫茫雪幕里环顾了好几遍，等了好久，最终它还是没有出现。骤然间，我的心里巨大的失落，呆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想了想，最后决定先不再找它，就在广场塑起一座狼冰雕，为母狼，为自己。
　　我用手机拍好了照片，马不停蹄赶回到广场，在广场的正中央，挑选出最好的冰砖，照着公狼的样子，慢慢地堆垒仔细的雕镂，小心的打磨认真的镶嵌，一次不行就来第二次，一天完不成就再来一天，我将气力全都用在了雕刻冰雕狼上。经过几天的努力，一只高大威猛而不失温顺逼真的冰雕狼英姿勃勃地伫立在广场上！
　　我反复打量着眼前的冰雕狼，忍不住热泪盈眶，母狼终于有一个凭吊寄托哀思的对象，而我呢，她现在在哪里，还会记得我么？我的思念又向谁诉说呢？……
　　不成想塑制冰雕狼给母狼也给我自己带来了劫难。母狼来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刻，或许出于自我保护还带来了狼群，是的，它俨然已经是一匹头狼了。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狼冰雕被毁后，我又重新塑起一座，我答应它要在古风口再塑一座，这样它就不必进团部，人们不用害怕，它也没有危险了。你问天转暖了怎么办？我想，也只能像我一样，反复追忆心中的爱人，无处凭吊，无处倾诉，每天说话给自己听。以前我觉得我不如那只母狼幸运，它每年都有个盼头，盼望冬天来了，它就能见到自己的丈夫——哪怕只是一座冰冷的雕像，而我连个盼头都没有。现在，我比它幸运多了，我的妻子就要回到我身边了，哪怕还有十五年，但我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可那只母狼的丈夫，却永远也回不到她的身边了……
　　秦勇讲的很动情，泪流满面，当张奎将车停在我住宿的旅馆门口时，还没有从情绪中走出来。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王律师，你一定要告诉她，过去、现在、将来我一直都在等着她。＂我知道秦勇还处在缓刑期，外出探视他的妻子需要一个申请过程。＂我会告诉她关于你的一切，我想很快她会给你写信、打电话的。＂我安慰着秦勇。
　　当我走进旅馆，老板热心的问我古风口玩的咋样，我含糊的应答着，老板又告诉我，去师部的路已经通了，明天一早我就可以乘车回去。我谢过他，慢慢沿楼梯走向三楼的房间，满脑仍是狼冰雕和秦勇的影子。楼道的一扇窗没有关，一阵风卷着大片的雪花吹进来，直扑到我的身上。
　　我透过窗户朝外望去，细密的雪花从辽远深邃的天空落下来，在明亮的路灯光影里飘飘洒洒。远处璀璨多彩的冰灯在静谧安详的冰雕广场里闪烁。我依稀看到一只母狼站立在狼冰雕的身边，那只狼冰雕慢慢褪去了冰外套，两只狼脸碰着脸，耳鬓厮磨泪眼婆娑。离它们不远秦勇正牵着妻子的手亲密地跳起了民族舞，甜美幸福的笑容洋溢在二人俊美阳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