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旅行

　　沈苇
　　数年前一个冬天，＂新诗写新疆·喀纳斯诗会＂在新疆举行，30多位中外诗人，在冰雪喀纳斯景区围着一只看不见的火炉，热烈地讨论＂诗歌与旅行＂这个话题，其本身就很有意思。
　　有趣的是，诗人们纷纷游离了＂诗歌与旅行＂关系的谈论，而去对＂旅行＂一词做出各自的阐释和定义。归纳起来大概有：旅行是一种狂想，是对远方怀有梦想；旅行是打开一个新时空；旅行是一个发现自己的过程；旅行是一种开始；旅行是寻找生活；旅行是从远方回来，发现身边的美；旅行是换个心情，享受全新的体验；旅行是人生的闲笔，就像发言中的跑题；旅行是肉体的搬运、精神的流动……这些看法和观点五花八门，十分精彩、精辟。
　　在我看来，＂诗歌与旅行＂不是一对双生子，而是狂想与旅途、主体与客体的一体化构成，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百般依存的，保有一种＂古老的亲密性＂。当我们把诗歌比作一次旅行，语言、心灵的旅行/行动时，旅行何尝不是一首诗——一首写在大地上、写在山水间的诗？同样，人生也是一次旅行，一次＂被旅行＂，即并未征得我们自己同意的旅行：我来了，我看了，我走了！
　　此外，从怀疑主义的立场来说，当我们一味强调＂生活在别处＂或＂别处的意义＂时，远方可能就变成了＂遥远的一无所有＂。
　　在喀纳斯，我们听到了＂旅行是一种不可能＂这样的声音。当然，更多的人可能倾向于＂旅行是从远方回来，发现身边的美＂这种更为踏实的观点。面对一个设定的话题，差异性的谈论总是难能可贵的。
　　现实生活中，一直存在狂奔的旅行和静止的旅行，也存在狂奔的诗和扎根下来的诗。这是＂诗歌＂与＂旅行＂可以互证的又一共同点。狂奔的旅行是气喘吁吁、慌不择路，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而静止的旅行是深度体验，是静观其变——看世界如何在自己眼前、心里运转起来。
　　无论诗歌还是旅行，都旨在唤醒人生的丰富和饱满，唤醒人的主体性和内在性，并以自身的有限性——一种被唤醒的谦卑，去更好地面对世界和人。所以，我自己对＂旅行＂给出的定义是：通过外部变迁过一种内心生活。或者：旅行是以大地为书房的一种阅读——阅读天地人生这部巨著。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是＂旅行＂而不是＂旅游＂？我想区分一下这两个概念。有人说＂旅游是从自己过腻了的地方到别人过腻了的地方去＂。此话带点调侃，听上去像是一种＂肉体的搬运＂——每个旅游者都是自己的搬运工。今天，这种搬运工作已显得十分繁忙。
　　旅游之＂游＂，是游览、游离、游山玩水，而旅行之＂行＂，则有一个行者在里面。游人面目不清，而行者却是有形象的。旅游更多呈现了群体性，旅行却还原了个体，甚至保护了行者的孤独。在自觉的旅行中，行者始终是一个醒着的主体，只会盈满，不会缺失。游人与行者，出没于两种时空，老死不会相遇。
　　简言之，旅游是一个消费概念，旅行是一个文化概念。前者滑行在事物表面，后者好比神奇的穿越。两者的差异，是自觉与不自觉的差异，代表了不同的认知与行为、姿态与形象。
　　再回到＂诗歌与旅行＂的话题。追溯诗的起源，＂行者在路上＂恰恰可以表述为＂诗在路上＂。＂在路上＂是一个文化原型、一种生命传统，也是文学不可忽视的源流之一。《荷马史诗》、流浪汉小说、骑士小说和反骑士小说在路上，玄奘、马可·波罗、伊本·白图泰在路上。《全唐诗》4万多首，或者唐诗三百首，有不少是关乎＂在路上＂这一主题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些赠别诗和离别诗，以其情感的真挚、深沉和健朗，展示了唐诗繁荣的一个侧面。直至今天，它们还在温暖和慰藉我们的心灵。
　　在我们身边，还有一条行者之路——丝绸之路。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对这条东西方通道正式命名之前，丝绸之路也被叫作玉石之路、香料之路、瓷器之路，同时它也是宗教、音乐、植物等的传播之路。我曾在石河子大学开讲过一门诗歌课《丝绸之路与诗歌之路》，试图阐述丝绸之路也是诗歌之路。事实上，从汉代、古罗马时期直到现当代，诗歌一直行走在丝绸之路上。
　　我们熟悉的边塞诗，可以从高适、岑参上溯到细君公主的思乡诗，上溯到先秦古籍中周穆王与西王母的瑶池歌谣——从唐诗到清代流人诗歌（洪亮吉、纪昀、萧雄等），中国诗人对西域和丝路的表达达到了一个高峰。
　　丝绸之路亦是行者之路，是行者的梦想开辟出来的伟大道路。行者中有商贾、僧侣、使节、学者、乐伎、牧羊人、冒险家、植物猎人——丝绸之路无疑也是由诗歌开辟出来的一条梦幻之路，是人类地理与心灵的双行线，是＂诗歌与旅行＂持久的结伴和联姻。地理与心灵的果实之一就是流传至今的诗歌，它们化为了碎片、沙砾，却传递着失去的音讯、时空中遥远的启示。
　　因此，研究丝绸之路上的诗歌，以诗歌为切入点去重新考察、审视丝绸之路，应是一个新鲜的有待完成的课题。行者在路上，与远方、与陌生地域相遇，闯入另一空间，欣赏别样的风景，认识不同的族群，了解异质的文化，旅行首先是空间意义上的。当行者留住一段难忘的时光，化为美好记忆的时候，旅行就是时间意义上的。
　　我们常把最愉快的旅行说成＂梦幻之旅＂＂像做了一场梦＂。
　　因此，旅行也是诗学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