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6点,1600米长的江汉路挤满了人,慢慢蠕动闲逛。 "100元3件,人民币当美金用。"气温30度,促销员钻进毛绒玩具熊里。 这条街既是商业街步行街, 又是老汉口的传统民居 ,逛街人一抬头,就会看见霓虹招牌上方的阳台晒着被子种着花。 江汉路一楼寸土寸金,租金两千一平, 住家的不知不觉就都搬上楼了 ,久而久之,就有了两条江汉路: 一条在楼上,一条在街上。 我爬了15栋老房子一探究竟。楼上的江汉路,一言难尽。只想说,看完这篇推送,不去打扰那里是最好的。 很多人拍过这家阿迪达斯,轴对称立面,带塔楼,混搭又洋气。 楼上的阳台晒着花被单。 联保里,一个潮湿的巷子。一个爹爹在玩空竹,"阿迪达斯?就是那栋楼。" 这里是阿迪达斯店铺背面,另一个世界 。没有阳光,外墙红砖、水泥混搭,油烟累累。 推开一扇旧门, 左手是一架木梯,右手还是一架木梯 。 走左边来到二楼,空间"异变"了,视野开阔,阳光从四方形的天井倾泻。 铁质旋转楼梯出现,《哈利波特》霍格沃茨同款,没有尽头。 我爬到楼梯顶端,发现一扇半关的铁门,一只猫在门口散步。 "有人吗?"我问。三只狼狗咆哮着冲过来,更像霍格沃茨了,每个楼梯都可能抵达禁区。 天花板上,还有房间。 江汉路沿街老房子里,一栋楼十来副楼梯是标配,踩上去嘎吱响的松木楼梯,铁楼梯,筒子楼同款水泥楼梯…… 年代五花八门,包浆程度各异 。 江汉路地铁站旁的江汉路35号, 二楼四面八方全是楼梯 ,如同一条条神秘隧道,有的通往木板加盖的暗楼,很矮,要低头走路。 我在某条隧道尽头遇见了65岁的李婆婆,她的父辈在"汉口汽车运输公司"工作,在这里分到一间房。 老房子曾是市总工会宿舍,1960年代,房管单位改造江汉路老建筑,江汉路35号加盖了一层,旁边两栋房子中间的空地之间建起红砖连廊,连廊上设房间,每间30平米左右,住进30多户人家。 几座水泥楼梯建在连廊里,每6户一梯 。 住户们在这里繁衍生息,1970年代,新一代人成家了,房子不够住了。 街坊们在天井和半空中搭阁楼 ,阁楼很快多到挤挤挨挨,互相之间再搭木板,一层阁楼变成两层。通往这些阁楼的木头楼梯,触角一般伸展出来。 房子外边还有梯,通向铁皮房, 铁皮房挂在建筑外边,像是被宫崎骏画在墙上的 。 一个租房男孩在楼下开了家花店,他尝试过爬铁楼梯,走在第七阶台阶断了。我也好些次在木楼梯上踩空。只有老家老户才能驾驭它们吧。 因为这些楼梯, 麻雀脏腑般的房间里,各家各户之间算是互不打扰,各有楼梯回家 。同时,楼梯也把各家串在一起,串门蹭饭更方便。 爬到老房子天台,会发现另一个世界。 鲍师傅对面的天台, 凭空出现一个"里分" 。 我像走进老武昌的巷子,红瓦斜屋顶的平房有十五六栋,路面上还有一条排水渠。 这些红瓦房都没有门牌, 住在慈德里3楼的焦爹爹给这个天台起了名字,叫"神户里" ,他说这排平房是楼下神户牛排建的,员工住在这里。 从花园看神户里。 每栋中间还留着过道。焦爹爹正考虑要不要在这竖路牌。 "神户里"往循礼门走,是曾经的武汉日报社, 天台上,是个空中花园 。 木制流亭,牵牛花,草地上有池塘,里边有锦鲤。 我坐在草地上俯瞰整个江汉路, 别的屋顶也有"里份"和花园,草木葱葱 。 爹爹把铁皮棚改造成花园。 江汉路35号的文爹爹在天台造了8个小型鱼塘,里边放着鱼苗。 他说他喜欢钓鱼,懒得去江滩时,到天台上耍两杆 。 天台鱼塘。 江汉路老建筑多半顶着一个"小帽子",建筑学家说,这些"帽子"曾是钟楼和瞭望塔。 "钟楼?那个塔?那是公共厨房。"联保里的一个阿姨带我参观她的厨房。 原来放钟表齿轮的地方堆了几口锅, 一个婆婆在里边炒菜 ,烟从钟楼的顶端袅袅升起。 我把江汉路的"帽子"爬遍,还真有《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神户里"旁边的钟楼里,4个年轻人躺在床上玩手机。 其他的"帽子"多半被改成居民共用杂物间、花房、开水间。 一个爹爹曾住在中心百货的钟楼,嫌热,想租给打工人,租金600元,没人要。一家私人影院租下改成观影房,火了,姑娘伢抢着到钟楼里打卡。 私人影院 江汉路去年改造,有些老房子露出旧招牌,老新世界百货对面二楼,白色繁体字写着:江漢醫院。 二楼阳台上居然还挂着白大褂 ,上去看看。 楼梯口有水塔街卫生服务站的招牌,这里变成社区医院,有间诊室挂着计划生育的宣传语,居民可免费领避孕用品。 输液室的床款式很老,上面有不锈钢齿轮,我猜是老江漢醫院传下来的。 老房子里,住着一群"技术宅"爹爹。 老房子天台花园都是爹爹搞的,俗话说,老男人为数不多的优点,是能把花养得好。 不止如此。 我走进鲍师傅对面的房子,楼道回荡着萨克斯的声音 ,那是一首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我跟随声音找到了焦爹爹。 "我吹得怎么样?"焦爹爹打开房门乘凉,他家里有四个萨克斯和两把红棉吉他。 吹得很好呀。我说我还想听听他弹吉他。 "吉他是年轻时玩的,弦断了,舍不得扔。"焦爹爹曾在武汉纺织厂工作,是江汉区青年文艺团成员,年轻时总在人前演奏俄国小调。 " 我们有个乐队 。"焦爹爹说,乐队成员有口琴手和吉他手,都住在江汉路,是爵士乐队的配置。他们每天早上在肯德基门口排练。 铭新街3号3楼,我在客厅里遇到了两位婆婆,一个白发,一个黑发。 她们是母女吗?上去打招呼,黑发婆婆说," 她可以是我妈妈、姐姐、嫂子,喊什么都可以 。" 白发婆婆姓宋,1958年结婚,搬到了这栋楼,黑发婆婆姓董,是这里的原住民。 "我搬来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在院子里跳橡皮筋。"宋婆婆说。 董婆婆的父母在武钢医院工作,经常加班,宋婆婆每天多做一碗饭,送给还是小姑娘的董婆婆吃。 三楼有三间房,每间40平米,原来两家有十来个人住这里。 "到夏天,一群人挤着好热啊。"宋婆婆回忆,他们两家合资买过一台方头电视,放在天井里,一起看《红楼梦》乘凉。 现在不挤了,十多年前,宋婆婆和董婆婆的父母、丈夫接连去世,她们的孩子各自成家搬走。 有间房空出来,董婆婆租给楼下时装店当仓库。 "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还长,我跟她约好了,哪个先走,另一个送终。 "宋婆婆说。 在江汉路和街坊相依为命的,有老汉口,也有老河南。 我和一个婆婆聊天,她说" 俺听不懂 。" "你说慢点,她只会说河南话。"旁边的爹爹说。 爹爹说,住江汉路的河南人很多,都是老邻居了。 上世纪河南粮食短缺,大批人跑来汉口。江汉路的老房子被改造成"廉租房",安置异乡人。 这些河南老乡摆摊为生,晚上十点,江汉路街面上冒出来各种小吃摊,卖绿豆汤的,卖水果的,卖臭豆腐的…… 摊主都住在江汉路楼上 。 三十多年前,江汉路还有河南同乡会,每周末有豫剧表演。 江汉路老街坊们都是租户,"有些人后来办了房产证,公改私。还有蛮多人和我一样,每个月给房管局交十几块钱租金。"爹爹说。 江汉路对面的上海邨,里边咖啡馆、古着店云集。 "我们合作搞民宿?"江汉路某中介,老板"岔巴子"老刘在这里住了60多年,有环境的街坊们搬走,空房托他出租。 江汉路的门面2000一平米,但上到二楼,60平米带装修的房间也只要1500元。 一个女生找老刘租下泰宁里两层楼,做剧本杀店。招牌挂在泰宁里曾经的牌匾上。 长盛大厦对面的慈德里也被"改了名"。 爬楼时,总看到崭新的密码锁防盗门,有人把阳台刷成纯白,摆上咖啡桌。 "那都是开民宿的。"老刘说。 /// 江汉路的一天早上5点就开始了,商户还没拉开卷闸门,璇宫饭店门口的广场上就有一群婆婆跳广场舞,跳到日出。 那时,街坊们端着过早在街上散步跨天,捧着萨克斯和口琴的爹爹们欢快排练。 十点半一过,没有人发号施令,他们回到楼上, 就像白雪公主坐进南瓜马车,江汉路街面随之变身 ,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是一手购物袋一手小吃,逛吃人如期而至。 偶尔有人抬头往上看,什么都不会发现。 属于老居民的江汉路 踏入江汉路楼上的隐秘世界,我害怕打扰到居民,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我慌张。这里显然不属于我。 然而这些老汉口热情开门,跟我拉家常,就像是欢迎隔壁穿着开裆裤长大的狗娃回来串门。 错综复杂的楼梯、改成厨房的钟楼……陌生又熟悉。楼上的江汉路破败老旧,远不如街上的江汉路光鲜。 有天下午,一个住在3楼的婆婆,想下楼去看看,去街上的江汉路看看,隔壁邻居喊人帮忙,四个年轻租户闻声而来,背她下楼。 婆婆下到一楼,那一刻,街上的江汉路和楼上的江汉路,久别重逢,执手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