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北京吃过最好的炸酱面。"冯翔的声音质地轻柔,他从歌里走到我面前,接受采访,娓娓道来,"就是服务态度太差了。" 炸酱面的经历发生在他北漂期间。据说当时北京人对外地人态度不算太友好,不像武汉的老街坊,头天搬进来一对外地来打工的小夫妻,转天就端着屋里的蒸肉送过去。 冯翔就住在大石碑胡同朋友家里。他在街坊眼中不算"外地人",而是"街坊家来的亲戚"。住对门的婆婆,会喊他上家吃饭。 有朋友来北京找他,他会带去胡同里一家面馆,老板一个人两口锅,一口现熬酱,一口现煮面,慢工出细活。 店员上菜是直接"啪"地一声丢你面前,搞不好酱溅一身,周围街坊会帮忙说话"嗨,他就那样,别往心里去。" 这让冯翔想起了武汉巷子里的老馆子,有的老板不理人,有的老板说话像吵架,但照样店里天天排队。在对待"美食刁蛮老板"的容忍度上,北京和武汉倒是出奇地一致。 2004年,武汉歌手冯翔背着吉他来到了北京,开始做正版音乐网站。那时的北京,几乎所有的行业都烈火烹油热火朝天。那时的武汉,刚刚有了地铁1号线,"新一线"这个词尚未诞生,有待高人发明。 闲暇时间,冯翔吃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老北京趋之若鹜的豆汁,他始终喝不惯。每每这时,他又会怀念起武汉的过早,和家家屋里煨的铫子藕汤。 "汉阳门花园旁边就是户部巷,我记得有家开了几十年的糊汤粉,汤用那种超大的木桶装两大桶,一上午就可以卖完。旁边有家专门炸油条的,那个油条买回来放一天还是脆的,吃起来还有点甜。" 2005年前后,全球唱片业急剧崩塌,北漂冯翔耗尽积蓄创业,陷入窘境。生活最拮据的时候,同时6张信用卡套现,"拆了东墙补西墙"。 冯翔和辽宁盘锦歌手何教授的合影 "当时单是在北京,歌手这个行当就有10万人,还不算幕后的乐手和编曲。"好在 "失业期间",有个朋友每月给他开1万块的工资,2年半时间,做了部电影出来,龙标都拿了,迟迟不见上映。 "片名叫《保持安静》,讲精神病院的故事,上映就是亏钱。就放在那里吧。" 那时冯翔偶尔会想起在武汉西北湖红色恋人的驻唱时光。10年北漂,他没有写一首歌,吉他蒙尘。 2019年初,大年初三,冯翔在老友记唱歌,一曲唱罢,台下一个中年人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中年人籍贯湖北,在日本定居很久,对于家乡甚至中国的记忆都很浅很浅。偶然听到冯翔的歌,一下被戳中了心窝,买了最早一班到武汉的飞机,想看看家乡变成了什么模样,也想见见这个千里之外几句就把他唱哭的人。 某次歌友会后冯翔与歌迷的合影 此时已是冯翔结束北漂回到武汉的第五年。 2014年,冯翔回乡。久违十年后,他发现这座城市和记忆中的有点对不上号了。 以前在汉阳门的房子,变成了餐馆,打牌看楚剧的爹爹婆婆,以前满街都是,现在只集中在一小块区域。 一个夏夜,冯翔躺在床上,想起了儿时和小伙伴们在汉阳门花园里玩"骑马打仗",家家的藕汤摊好了喊他回去喝,他跑回家喝一碗又跑出来玩。又想起了花园里四时植物的交替。 "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这么两句歌词从脑海里浮现,有了《汉阳门花园》。 东湖修起了绿道,一天周末,冯翔带着姑娘去东湖玩,想起了小时候和爹爹坐14路车来东湖,走不动了,就让爹爹背着他在湖边矮堤上散步。那时候还没有绿道,爹爹边走边唱:"背坨坨,换酒喝。" 这段往事,被他写进了《东湖》。 两岁的小儿子最近刚刚学会走路,冯翔写了一首摇篮曲《伢伢,睡觉觉》,"妈妈怀了你十个月,爸爸等了你十个月,还有个爱你的姐姐。" 网易云上,有人说这个调调和爷爷奶奶小时候哄伢伢睡觉一样。这首歌是很多武汉新晋爸妈的必备神曲,效果秒杀"宝宝快速入眠音乐"。 2020年一场疫情,把各行各业的达人们赶进了网络直播间。这其中也有冯翔。很多人都还记得封城期间,翔叔在直播里与在家隔离的武汉人隔空相聚,抱团取暖。 我点开一直播,冯翔会演唱西蒙和加芬克尔的《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也会在深夜时分道晚安的时候,轻声哼唱克莱普顿的《Wonderful Tonight》。他的英文歌味道纯正娴熟。 唱歌的他永远戴着鸭舌帽,背景不是家里的厨房就是阳台,还听得到旁边的水声,和弦信手拈来,偶尔忘词会让观众现场帮忙查歌词。一开腔,瞬间让你仿佛置身加州旅馆。 每次下播,直播间满屏刷"安可!""翔叔再来最后一首。"每每这时他只能抱歉地说:"伢要睡了,明天再来~" 冯翔网易云里的歌不多,留言区却道尽了对武汉的温柔。 也有外地学生听了他的歌之后,决定来武汉读书,看看这个城市。 皮蛋不皮哦 武汉姑娘伢表示 ☝️ 大晚上数据库复习到一半 抖子听卧了 眼睛却听湿润袅哦… 投蓝不想看书了哎 真想克江边吹吹风哦 fcszzZ 很多人一提民谣就想到成都,原来我也是,但是听了冯翔就特别想去武汉看看,决定了,中国地质大学的研究生 "我记忆中的武汉,总是车水马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住在江南的人买重要的东西都要‘过汉口’,多半是要过六渡桥。"在网综《十三亿分贝》中,撒贝宁为冯翔《六渡桥》念过这段旁白。 然而当年冯翔过六渡桥,只为伊人。 就像《六渡桥》唱的,高中在前进四路的一中,喜欢上了女同学,放学弯一脚去六渡桥,看她走在街头。 歌里那封情书的后续,是大学开学前,女同学邀请他上家里吃饭。 女生的父母哥哥姐姐都在,落座只说,我们看了你的信,你不会怪我们吧?你的字真好,文笔也好。姑娘今年没考好,打算复读,你成绩好,还请多帮助她。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女同学家真有教养。"《六渡桥》里唱:"我在武汉读了医学院,她出去留学了。"两人再没见过。 后来冯翔上了同济医科大,爱上了英国歌手菲尔·科林斯(Phil Collins)和西蒙和加芬克尔(Simon & Garfunkel)。 "学校里抱着吉他自弹自唱英文歌,觉得自己挺牛逼的,那劲儿……"毕业后,冯翔去六角亭当医生,一当10年。与此同时,1987年,他写出了第一首歌,不满意,撕了。1989年,写了《东去列车》。1990年,开始在当年民众乐园喷水池旁边一个酒吧唱歌,接下来辗转神曲、红色恋人……唱自己喜欢的英文歌。 年轻时的冯翔 那时的冯翔,还要再历经二十年捶打,才能用自己的吉他,用醇正的武汉话,弹唱冬天的腊梅花,夏天的石榴花。那时的武汉,还要再历经二十年巨变,才会用略显陌生的新颜和抢人如抢钱的姿态,唤醒千万人的乡愁,拥抱南北西东飘零的游子。 冯翔在《六渡桥》最后,像是在问那个留学远去的女同学,又像是在问自己: "要是她听到了这首歌,会不会又夸我唱得好?" 武汉虐我千百遍,我待武汉如初恋,每个在武汉用力生活的人,都在用生活给出答案。 最后,我忍不住问翔叔,那些歌,福至心灵一般,用武汉话唱出来,到底是怎么来的? 冯翔告诉我: 我从北京回到武汉以后才开始用武汉话写歌,其实是有缘由的。正是因为我离开过,在北京好好想过,重新认真地回忆过,我才慢慢明白,武汉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个融会贯通的地方,是一个江湖汇聚的地方。"货到汉口活"是一句老话,我觉得,不仅仅是货,人到了武汉也活了。人来了,把各自的文化继续带过来,走的时候,把武汉的文化带走。这才是我心里的武汉。 最后给大家普及一个小知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一个小知识:汉阳门在武昌,长江大桥桥头的北边。"汉阳门花园"就是汉阳门靠大桥边上的两个不大的花园。原来只是两块空地,近几年经过改建,真的变成了花园了。 "汉阳门花园"不算是地名,是因为《汉阳门花园》这首歌,才被各种地图软件标注了。有空大家可以去汉阳门看看,不是因为这首歌,而是因为,在那里看大桥、看长江、看武汉的黄昏,是最美的。 翔叔最新的唱作,应该是今年夏天推出的《二十四节气歌·夏秋谣》,他唱道: 集家嘴的岸上 都是玩水的伢 蛇山的树高头/粘知丫 等到日落龟山后 满街都带喊伢 伢呃 回来吃饭呐 听见了吗?你的武汉喊你回来吃饭呀。 *手记 3个多小时的聊天里,冯翔两次拿起手机,一次是打给家里。一次是接电话:"好的好的,一定到。"一口特正宗的京腔,来电是邀请他去南湖一场公益演出。 以前,年轻人听到达达乐队的《南方》 ,听到"那里总是很潮湿,那里总是很松软" ,能意会,这是唱给武汉的歌。 现在,当我们听到冯翔的《汉阳门花园》 ,听到"十年冇回家,天天想家家" ,乡愁,终于有了味道和形状。 《汉阳门花园》火了之后,并没有给冯翔的收入带来很大改观,就是演出多了点。 冯翔平时的朋友圈,会分享一些武汉话的正确解读:"起篓子",是形容如果打起一满篓鱼,算是进了意外之财。 科普完武汉话,冯翔偶尔还会发几句感叹。"我现在真是需要起篓子......哪个又不是咧?" 本文部分资料来自:大楚网《人物丨他曾在六角亭上班,北漂十年,现在想用他的歌留住老武汉》、三联生活周刊《冯翔,把武汉唱给你听》)